老聋儿笑道:“更记仇。你以后别惹这种读书人。”
王座大妖仰止,旧曳落河主人,正就是大妖清秋的主人,那个老婆娘曾在战场上虐杀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剑仙,让隐官在剑气长城身陷被剑修戳脊梁骨的处境。
所以年轻隐官先前与那大妖云卿,十分客气,等到见着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这条泥鳅,就开始算账,先收点利息,能挣一点是一点。
幽郁忐忑道:“聋儿爷爷,我见着了隐官大人,都不敢说话,哪会招惹那么一个好似在天上的人物,万万不敢的。何况隐官大人为了剑气长城殚精竭虑,我很敬重。这会儿还后悔胆子太小,没能与他说上句话。”
剑气长城,只说最年轻一辈,每个人眼中的年轻隐官,可能都不一样。
例如姜匀、元造化这些练拳的武夫胚子,在街巷拐角处听二掌柜说山水故事的贫寒孩子,孙藻这样没见过年轻隐官、却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幼剑修,再加上幽郁、杜山阴这些年纪不大、却已经可以去城头出剑杀妖的少年少女们。
老聋儿说道:“福祸临头汹汹然,没什么敢不敢的。”
幽郁使劲点头,“记下了。”
老聋儿笑道:“不知老大剑仙是怎么想的,就该与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阴换一换,你去那酒鬼为伍,应该性情投缘,说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。”
少年神色黯然,自己的根骨与性情,都太过不堪,应该是让老聋儿前辈失望了。
陈平安还是走走停停,不急不缓,仿佛游山逛水。
那头七尾狐魅手段尽出,在年轻隐官过路之时,短短时间便变换了数种模样,以本来容貌外加障眼法,或是春光乍泄的丰腴妇人,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龄少女,或是娇俏小尼姑,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妇人,最后甚至连那性别都模糊了,变作清秀少年,她见那年轻人只是脚步不停,干脆便褪去了衣裳,裸露了身躯,美若玉人,跪坐在剑光栅栏那边抽泣起来,以求青睐。
陈平安没有理睬,心如止水,作枯骨观。
狐魅犹不死心,等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年轻人侧对牢笼,她一个前扑,双手撑地,嗓音柔腻,如泣如诉。背脊一线,犹如山峦起伏。
陈平安径直远去。
走到了倒数第四座囚牢,龙门境修士,擅长隐匿气机,杀手锏是两件皆可束缚飞剑的本命物,是个喜好在战场上虐杀剑修的狠货色。
其实对于这种作为,陈平安谈不上太多喜恶,剑气长城这边,数位剑仙,还有那纳兰彩焕,齐狩,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。只不过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载,这位出身蛮荒天下大宗门的龙门境修士,在家乡那边,在妖族里边都能以暴虐出名,尤其嗜好购买竹箧这种蛮荒天下被视为“杂种”,还曾与大妖重光所在山头,购买过数位女子剑修俘虏,下场如何,可以想象。
陈平安轻声道:“捻芯前辈,帮忙开门。”
牢狱禁制,陈平安知道秘术,却打不开。
女子缝衣人浮现出身形,剑光栅栏瞬间消失。
陈平安走向前去,发现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陈平安站在门口,背对那位惨不忍睹的女子,正要说话。
捻芯说道:“隐官大人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了?还是说碍于颜面,不希望外人瞧见一位儒家门生的残虐手段?没必要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又卷了一层袖管。
约莫一炷香后。
捻芯望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。
那头龙门境妖族,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很齐全,脖颈之下,其余皆烂泥一摊,又不致死,皮肉筋骨魂魄,层层递进,手法悠悠然。
看来年轻隐官在习武一途,很是吃过苦头,极有“久病成医,行家里手”的意思。
以至于连那体魄、心智皆足够坚韧的龙门境妖族,都在哀求“杀我杀我”。
陈平安只是剐出了那头妖族的一颗眼珠子,轻轻捏碎,手指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了几下,问道:“这妖族幻化出来的人形,是不是各有各的细微差异?”
捻芯点头道:“不单单是妖族化人有差异,便是我们,研习天下道法,同源不同流,分化出万千支流,能够被誉为‘正宗通天’之法的,都是可以尽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响,旁门左道次之,邪道魔道又次之,都可登山,难易不同,高下有别,越是正宗,越能精准把握住人身这座洞天福地的脉络,绕路越少,理由再简单不过,道路宽大,灵气沛然流淌,车水马龙,如同行军,气势就大。若是羊肠小道,崎岖险峻,灵气运转终究有限。只是事无绝对,惊才绝艳之辈,不受此理拘束,小道依旧可登顶。”
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,抵住那头妖族的额头眉心处,轻轻向下一划,如刀割过,然后轻轻拨开面皮。
捻芯见他动作轻缓且极稳,关键是心境不起半点涟漪,无怨怼,无悲喜,简直就是天生的缝衣人和刽者绝佳人选。
浩然天下罗列出来的十种修士,其中刽者与缝衣人,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。
捻芯提醒道:“杀这种体魄孱弱的龙门境,没资格让我动手缝衣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知道。只是热热手,因为打算与捻芯前辈学一学缝衣术。”
捻芯摇头道:“奉劝隐官大人不要轻易涉及此道,只会被天地憎恶,妨碍大道。武夫成神,剑修登天,才是一位隐官该走的阳关大道。”
陈平安一指戳-入妖族修士的额头,起身缓缓道:“术法无忌,心定即可。恶人自有恶人磨,恶人只有恶人磨,一字之差,两个说法,前者太无奈,后者太绝对,我觉得都不太对。”
捻芯默然。
陈平安走出牢狱,去往下一处牢笼。
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载,随心所欲出拳而已。
不同的手法,唯一的相同处,就是会先自报名号。
浩然天下,陈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