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不过郑大风与人切磋最多的,不是与师兄李二的问拳,还是这嘴上功夫。
小镇百姓不多,唯独这嘴把式高手最多。
泥瓶巷,杏花巷,那都是人杰地灵,高手辈出。
只说那个闷葫芦陈平安,在那段少年岁月里,也就是没出招,其实这门功夫,日复一日,都在攒着内力呢。
郑大风立马乐了,苏店太倔,石灵山太憨,总算来了个会说话懂聊天的,得劲得劲,郑大风搬了凳子靠近些门槛,笑呵呵道:“杨暑,听说你总爱去铁符江水神庙那边烧香?晓不晓得烧香的真正规矩?别的不说,这种事情,这可就要讲究讲究老谱了吧?你知不知道为何要左手持香?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,如此一来,就不太妙了?”
名叫杨暑的年轻人心里边有些晃荡,只是脸色依旧不屑,都懒得搭话。
郑大风笑嘻嘻道:“十五爱那邻家妇。三十喜好别人子。五十六十他家好儿媳。杨家三房,好家风。”
杨暑顿时涨红了脸,一把扯起那算盘,就狠狠砸向那个王八蛋。
杨氏三房家主,确实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风评不佳,是“裤腰带没打结”的那种有钱人。
郑大风伸手接住算盘,“这可是你们杨家的挣钱家什,丢不得。摔坏了,找谁赔去?我是光脚汉,你是小有余财,就算朝我泼脏水,管用吗?你说最后谁赔?你如今等着去蹚浑水,去州城挣那昧良心的偏门财,要我看啊,还是别去,家之兴替,在于礼义,不在富贵贫贱。好好读点书,你不行,多生几个带把的崽儿,还是有希望靠子孙光宗耀祖的。”
杨暑脸色转为铁青,气得浑身发抖。
郑大风摇摇头,抬起一手,“别跟我干架啊,我出手没轻没重的,这一拳下去,你估摸着就要开始练醉拳,无师自通的那种。”
杨暑就要绕过柜台,不是打架,回家去。
突然帘子掀起,老人说道:“杨暑,你跟一个看门的较劲,不嫌丢人?”
杨暑冷哼一声,不过有了个台阶下,还是要离开杨家铺子,只是脚步放缓,走得比较稳当。
等到杨暑贴着大门一侧跨过门槛,最终远去,难得走到铺子前边的杨老头,来到门口,说道:“跟一个废物较劲,好玩?对方听得懂人话吗?”
郑大风早已起身,尽量挺直腰杆。
老人收徒,尊师重道敬香火,这是首要。
郑大风跟随老人一起走到后院,老人掀起帘子,人过了门槛,便随手放下,郑大风轻轻扶住,人过了,依旧扶着,轻轻放下。
杨老头坐到正屋那边台阶上,敲了敲烟杆,拿起腰间烟袋。
很快就又开始吞云吐雾。
细竹烟杆是别人送的,烟叶则是李槐那个小兔崽子送的,过了这些年,烟杆也从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,给摩挲、烟熏成了淡淡的竹黄色。
杨老头说道:“一座小小的莲藕福地,就算去了,又有什么意义。”
郑大风说道:“好歹是浩然天下。”
杨老头斜瞥这个弟子。
太聪明,从来不是好事。
郑大风无奈道:“听师父的。”
得嘞,这下子是真要出远门了。
杨老头说道:“到了那边,重头再来。路会更难走,只不过只要路不难走,人就会多。之所以让范峻茂成为南岳山君,而不是你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”
郑大风反正就是听着教诲。
杨老头问道:“你觉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,给儒家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?要知道,那座天下是早就发现了的。”
郑大风答道:“免得大战在即,诸子百家不帮忙,反而扯后腿,窝里横。如今凭空多出一块天下,有本事就争去。”
杨老头又问道:“知道为何独独浩然天下,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吗?说那青冥天下,儒家书院,佛家寺庙,有那立足之地?”
郑大风神色凝重,这个问题,靠自己想,是绝对想不出答案的。
杨老头竟是挥了挥手,驱散烟雾,问道:“曾经我骂过三教圣人是貔貅,对吧?”
郑大风点点头。
老人笑道:“就是不知道,到底是哪位,会率先打我一记耳光。”
如今师父,在自己这边,倒是不介意多说些话了。
但是郑大风反而有些怀念早年“师父话少,不过十字”的惨淡岁月。
郑大风突然愣住。
杨老头冷笑道:“总算想起来了?认为你不如李二聪明,还从来不服气。”
李二曾经提醒过郑大风,好好想一想,为何师父与你说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。
当年郑大风灯下黑,只觉得是师父觉得自己碍眼,不乐意多说一个字。
十。
武夫十境。
当初自己以远游境巅峰的武夫境界,南下远游老龙城,守着那座灰尘铺子,后来遇到了陈平安,然后破境,差点,就真的只是差一点,就要连破两瓶颈,从八境直接跻身十境!
杨老头冷笑道:“你当年要有本事让我多说一个字,早就是十境了,哪有现在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。你东逛荡西晃荡,与齐静春也问道,与那姚老儿也闲聊,又如何?如今是十境,还是十一境啊?嗯,乘以二,也差不多够了。”
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。
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,“齐先生与姚老头,学问还是很好的。是我自己悟性差,学不到精妙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