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庭就想不明白了,事情大,先前就该上点心,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。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,这位曾是书院君子的钟魁,杀价起来,功力不浅,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。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,依然自愧不如。不过钟魁此人,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,心中观感不错,是另外一回事。太平山一役,若非钟魁料敌先机,力挽狂澜,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,估计已经把自己窝囊憋屈死了。
这一路上,钟魁走走停停,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,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,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,黄庭反正就由着他,他自己不急,她一个旁人更不急。
当时钟魁还有理了,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,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,后生不知谱,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。
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,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?
钟魁就埋怨她,你们这些剑仙啊,出剑吧,杀人,说话吧,伤感情。
两人缓缓登山,嵇海迟迟没有露面,不是个好兆头。
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,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,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。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,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,嵇海按照常理,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,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。
钟魁依旧不着急,说道:“听说那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,不但已经是剑仙了,后边三场问剑,打得很精彩。”
黄庭点头道:“那个婆妈鬼,成了剑仙有什么奇怪的。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,故而再慢他一些,修道之人,不差这几年早晚。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,林素和徐铉,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。当然,这只是我个人观感。”
钟魁来了兴致,悄悄问道:“这趟北俱芦洲游历,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?”
黄庭不忌讳这些,“有啊,还不少,骸骨滩鬼蜮谷里边,就有个披麻宗修士,人挺好的,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。”
钟魁哀嚎道:“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,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、生无可恋的言语吗?黄姑娘啊,黄仙子啊,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,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。”
黄庭又懒得说话了。
钟魁望向西边,垂裳山临海。
钟魁自言自语道:““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。先生不让啊。”
黄庭瞥了眼钟魁。
钟魁苦笑道:“我不是你,是那剑修,万事由心。读书人,规矩多。”
黄庭笑道:“连君子头衔都没了,儒家门生都不是了,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啊。嗯,还真是死守着不放。”
钟魁有一点极好,开得起玩笑,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。
钟魁扯了扯衣领,抖了抖袖子,“当读书人自身利益受损,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,就算修身小成了。做不到,就是道貌岸然,我这会儿,属于正大气象。当年陈平安那小子,便是被我这些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,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,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,我都没答应,嫌他肚子里墨水少,写不出诗词。”
黄庭说道:“我眼没瞎,瞧不出来。”
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,有些伤感。
相传早年曾有一位高人,游历路过此地,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。
日出担柴过大冲,雨后披蓑难开颜,脂肤荑手不牢固,世间尤物难留连。
钟魁是不太信命的。
哪怕他自己也同样是身负谶语之人。
钟魁就是不喜欢。
可好像不认命又不行。
这让钟魁愁上加愁。
不知道九娘的客栈生意,没了自己这顶梁柱的账房先生,以后的春联让谁来写。
不过据说大泉王朝那个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,手腕了得。
也有那童谣、谶语傍身了,是福是祸,暂时都还不好说。
想到这些,钟魁突然转头说道:“黄姑娘,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,你说你们把名字取得这么好,也不负点责任,如今世道这么乱,不得怨你们一怨?”
黄庭笑呵呵道:“找砍?”
钟魁嬉皮笑脸道:“若是剑仙姑娘,能把我这死人砍活,随便你砍。”
黄庭收敛神色,轻声问道:“你不怨命?”
钟魁摇摇头,“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,生死也是如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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桐叶宗在杜懋崛起之后,处境就再无如此窘迫过。
如果不是宗主以舍弃大道登顶的代价,以旁门左道之术破开瓶颈,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,再加上护山大阵“梧桐天伞”还在,恐怕桐叶宗这几年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。
掌律老祖竟然携带重宝叛逃,人心不稳,供奉四散,偌大一座桐叶宗,其实版图犹在,但是人不够了。
桐叶宗不是没有修道胚子,恰恰相反,这些资质极好的苗子,极多,只是大多都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。
而桐叶宗在之前数千年的一贯跋扈行事,原本种种的天经地义,原本其他仙家势力,从上到下,人人习惯,甚至会主动帮着桐叶宗积攒底蕴,就为了换取一点香火情,可能是桐叶宗的地仙来自家做客,露个面,参加某场山头典礼,帮着撑场子,或是桐叶宗下山历练的年轻修士,能够带上自家修士,打骂随意,别一个不小心断了大道长生桥就成,真要不小心了,桐叶宗事后愿意赔点钱意思一下,也行,多少算是留了点面子给那座门派。要么就是桐叶宗开峰仪式,能有一席之地,不奢望在那祖山有个地儿,只需要在别处山峰上,远远看几眼桐叶宗的山巅大人物们,然后回了各自山头,便是一杆实打实很管用的虎皮大旗。
只是这一切桐叶宗内外都极其习惯了的事情,变成了桐叶宗如今最受诟病的地方,不光是诟病,许多小动作,越来越过火,一些个离着桐叶宗稍远、底蕴又足够深厚的门派,只差没有公开身份挖墙脚了,桐叶宗的许多末等供奉,就这么很快被瓜分殆尽。
所以桐叶宗宗主,即便跻身了仙人境,依旧倍感疲惫不堪。
原本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那些个山水神祇,也偷偷缔结盟约,竟然有胆子开始与桐叶宗讨价还价了。
许多原本会主动为桐叶宗双手奉上修道胚子的山下王朝,也有了些别样心思,会绕远路,带着孩子们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,先看看那边的仙师们,是否瞧得上眼。
若是就事论事,桐叶宗不是没有做过很多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事情,不是没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,一宗雨露,恩泽山河万里,绝对不全是溢美之词。
可惜如今的桐叶洲山上修士,谁乐意提这些。
一袭紫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宗门辖境的河畔,此处曾是剑仙左右的短暂逗留之地。
男子最早会愤恨恼怒此人的出剑,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种种变故骤然而生,看似毫无征兆,实则细究之后,才发现原来早有祸根蔓延开来。
以往的桐叶洲,太过依赖那位中兴之祖的境界了。
而那位中兴之祖又太过喜欢依仗境界,碾压群雄,上行下效,宗门上下,大体上皆是如此。
安稳世道,这个大体上,绝非坏事,是一种谁与争锋的气象,蔚然大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