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二这才收了手,不然陈平安只有一个“拳高不出”的说法,可是要挨上结实一拳的,最少也该是十境气盛起步。
练拳习武,辛苦一遭,若是只想着能不出拳便不出拳,也不像话。
李二站在原地,呼吸如常,伸出一只左臂,以右手轻拍左手手腕,小臂,关节和处处肌肉,缓缓道:“人之筋骨,如龙脉山根,处处肌肉如山岳群峰,打熬筋骨,淬炼体魄,熬的就是每一处细微地界,将无数个细微之一,打磨到极致,然后累加,却不冲突,一拳下去,城门不开也得开,山岳不碎也得碎!”
李二收了右手,左手骤然一振臂。
罡风大作,吹拂得陈平安一袭青衫猎猎作响。
镜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。
李二此说,陈平安最听得进去,这与练气士开辟尽量多的府邸,积蓄灵气,是异曲同工之妙。
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争,我偏能够以多胜寡,一力降十会。
李二缓缓拉开一个拳架。
最终拳架成为一个定式,李二说道:“脚,手,眼,架,劲,气,意,内外合一,这就是练气士所谓的自成小天地,咱们这些武夫,一口纯粹真气,便是一支铁骑,开疆拓土,练气士却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,雄城巨镇,排兵布阵。当然了,这些是郑大风说的,我可想不出这些花俏话。”
李二轻轻跺脚,“腿没气力,就是鬼打墙,习武之初,一步走错,就是鬼画符。想也别想那‘神气布满、人是完人’的境界。”
李二随手伸出手指,轻轻弯曲,指了指自己双眼,“习武登堂入室,就要将一双眸子练得明,料敌在心,看拳在目。”
一瞬间,陈平安就被双拳擂鼓在胸口,倒飞出去,身形在空中一个飘转,双手抓地,五指如钩,镜面之上竟是绽放出两串火星,陈平安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,没有坠入水中。
李二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,说道:“我这一拳不重也不快,你仍是没能挡住,为何?因为眼与心,都练得还不够,与强者对敌,生死一线,许多本能,既能救命,也会误事。我方才这一动作,你陈平安便要下意识看我手指与双眼,便是人之本能,哪怕你陈平安足够小心,仍是晚了丝毫,可这一点,便是武夫的生死立判,与人捉对厮杀,不是游历山水,不会给你细细思量的机会。更进一步,心到手未到,也是习武大病。”
李二说到这里,问道:“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自己还算看人仔细?时时刻刻,足够小心翼翼?”
陈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迹,点点头。
李二说道:“这就是你拳意瑕疵的弊病所在,总觉得这一技之长,足够了,恰恰相反,远远未够。你如今应该还不太清楚,世间八境、九境武夫的搏命厮杀,往往死于各自最擅长的路数上,为何?短处,便更小心谨慎,出拳在长处,便要难免自满而不自知。”
李二接下来摆出一个拳架,与拳招起手式。
竟是陈平安极为熟稔的校大龙,以及最为擅长的神人擂鼓式。
李二说道:“武书谚语三头六臂是神通,可不是什么市井玩笑话。天下拳分千百,有着不同的拳架拳桩拳招,架为根本,桩为地基,招式是门面,三者结合,便有了拳种之别,有了世间无数拳谱。你走过不少的江湖,应该知道,市井坊间,喜欢称呼一般江湖人为武把式,即是此理。”
李二身架舒展,随手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,同样是神人擂鼓式,在李二手上使出,看似柔缓,却意气十足,落在陈平安眼中,竟是与自己递出,天壤之别。
李二再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,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,急促如雷,骤然停拳,笑道:“武夫对敌,只要境界不太悬殊,拳理各异,招数万千,胜负便有了千万种可能。只不过一旦沦为武把式,就是花拳绣腿,打得好看而已,拳怕少壮?乱拳打死老师傅?老师傅不着不架,只是一下,呼喝显摆了半天的武把式,便死透了。”
陈平安的脑袋猛然一偏。
李二已经站在身前,十境一拳,就那么横在陈平安脸颊一侧。
李二笑道:“教了就懂,懂了又做到,很不错。”
这依旧“不快”却气力不小的一拳,若是陈平安没能躲过,那今天喂拳就到此为止了,又该他李二撑蒿返回。
李二收起拳,陈平安虽然躲过了本该结实落在额头上的一拳,仍是被细密罡风在脸上剐出一条血槽来,流血不止。
李二说道:“你小子擅长偷拳,帮你喂拳这么久,你来学我拳架的意思,试试看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学着李二递出一拳。
李二站在一旁,随陈平安出拳而走,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,中途一脚轻轻踹在陈平安小腿,又以双指并拢弯曲,在陈平安手腕、手肘与肩头几处轻轻敲打,最后说道:“别将拳架学死了,每个人的体魄差异极多,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,你虽然刻意化拳为己,做了些改变,仍是差了许多意思。死力不足贵,拳意法度最为高,就高在一个活字上,拳是活的,等于是我们纯粹武夫的第二条性命,比那练气士的阳神身外身,出窍远游之阴神,更重要。”
陈平安闭上眼睛,片刻之后,再出一遍拳。
“方向对了。”
李二点点头,“练拳不是修道,任你境界重重拔高,如果不从细微处着手,那么筋骨腐朽,气血衰败,精神不济,这些该有之事,一个都跑不掉,山下武把式练拳伤身,尤其是外家拳,不过是拿性命来换气力,拳不通玄,就是自寻死路。纯粹武夫,就只能靠拳意来反哺性命,只是这玩意儿,说不清道不明。”
说到这里,李二盘腿而坐,伸手招呼陈平安一起落座。
李二沉默许久,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,难得有些感慨,‘写实之外,象外之意’,这是郑大风当年学拳后讲的,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多遍,我没多想,便也记住了,你听听看,有无裨益。郑大风与我的学拳路数,不太一样,双方拳理其实没有高下,你有机会的话,回了落魄山,可以与他聊聊,郑大风只是一身拳意低于我,才显得拳法不如我这个师兄。郑大风刚学拳那些年,一直埋怨师父偏心,总认为师父帮我们师兄弟两个拣选学拳路数,是故意要他郑大风一步慢,步步慢,后来其实他自己想通了,只不过嘴上不认而已。所以我挺烦他那张破嘴,一个看大门的,一天到晚,嘴上偏就没个把门的,所以相互切磋的时候,没少揍他。”
李二双手握拳,身体微微前倾,就只是这么一个习惯性动作,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岳的雄伟气象。
皆是拳意。
李二缓缓说道:“练拳小成,酣睡之时,一身拳意缓缓流淌,遇敌先醒,如有神灵庇佑练拳人。睡觉都如此,更别谈清醒之时,所以习武之人,要什么傍身法宝?这与剑修无需它物攻伐,是一样的道理。”
李二笑了笑,一拳轻轻敲击镜面,然后松拳为掌,再一虚握拳头,说道:“头顶青天脚抓地,收拳如怀抱婴儿,这就是刚柔并济,一味追求某种极端,从来不是真正的拳理。长久以往,练拳越久,越能够势势相连,收放自如。为何我觉得崔诚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?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?因为看似凶狠,但却得了‘人打拳’的真正意思,不是人随拳。”
陈平安有些疑惑,也有些好奇,只是心中问题,不太合适问出口。
因为陈平安想要知道,在李二眼中,落魄山的二楼崔老前辈,是怎样一位纯粹武夫。
聊到了神人擂鼓式,自然就要谈一谈那位老人,李二望向远方,说道:“老前辈崔诚,是奇人,他传拳给你,可谓真传,不止是喂拳教拳,崔诚看似只传授你至刚至猛的拳法,实则与你陈平安算不得半点铁石心肠的流水心性,便是相辅相成。这便是一等一的宗师风范。我李二便不行。”
说到这里,李二摇摇头,重复道:“我肯定不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