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龙真人笑道:“在趴地峰修行也好,走出趴地峰去开山的弟子也罢,贫道都会依循他们的本来心性,贫道都会传授不同的道法,有些需要师父训斥,扳回来点,少走弯路错路,有些需要师父帮着推一把,走得快些,胆子大一些。可大体上,还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。张山峰不太一样。不用贫道这个师父刻意去教,寻常师父传道弟子,是让弟子知道。但是贫道传授山峰之法,最是自然,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,别的都不知道。这算不算私心?算也不算。张山峰的同门师兄们,看不看在眼中?看也不看。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。”
火龙真人笑了笑,“修道之人看待境界、宝物和机缘,与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银、权势与时运,本质上有两样吗?修道之人要想当个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,总得拿出一点不一样的想法,对吧?拳头硬,寿命长,术法多,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?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爷,可真有点多了。”
陈平安细细思量老真人的言语。
今日老真人之言语道理,有些将会成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来用的规矩。
火龙真人说道:“等你修为高了,名声大了,自然而然,就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旁人对你指指点点,想要教你陈平安做人。”
老真人笑道:“那么你就得记住了,今人说古人,活人说死人,无非都是欺负对方不开口。所以第一,陈平安你别死。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恶人,其实是最喜欢好人的存在。唯独蠢人才会一个劲嫌弃好人,一天到晚怨天怨地,好事做得不够多不够好,这些人,听不懂,教不会,改不了,脑子里都是浆糊,身上都是戾气,在贫道看来,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,贫道就根本拿他们没辙。世人讲理,很多很多,就只是为了争个输赢,心中痛快,所以喜欢非此即彼,走那极端,生怕不这样,自己的道理就不够多,不够大。这种人,看似一肚子道理,其实最不讲道理,你要小心这些聪明人。所以贫道才会由衷仰慕文圣老先生,与人说理,对便是对,好便是好,讲理从来不是打架,非得靠言语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求饶,才算赢了。而是你我最终道理相通,各有裨益。”
虽然陈平安一直没有说话。
但是火龙真人已经知道了某个猜测的一部分答案。
这就可以了。
好一个伏线万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。
原来还能够如此护道。
看来自己先前还是小觑了齐静春的学问。
果然文圣一脉,一个个护犊子得堪称无法无天了。
所以火龙真人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,玄之又玄,“陈平安,有些时候,你自以为彻底失去的,才是真正拿住了的,所以有些你以为的失望,才是他人希望所在。”
最后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肩膀,“行了,趁热打铁,速速炼化第三件本命物!贫道亲自帮人守关压阵,这份待遇,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。不然一个三境练气士,也好意思出门瞎逛荡?”
陈平安苦笑道:“老真人方才还说不以境界高低,看待修道之人。”
火龙真人笑道:“你陈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。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有道理。”
老真人啧啧道:“你小子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太行啊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晚辈是不太会讲话。”
火龙真人会心一笑,“当个打烂肝肠也是问心无愧的好人,就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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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火龙真人坐镇,凫水岛想要有事都难。
陈平安正在闭关炼化第三件本命物。
在这之前,火龙真人先传授了他一门名为炼制三山的古老炼物口诀,让陈平安先炼化了那三十六块青砖的道法真意,巩固山祠,成为一条山岳根本之脉,结果那小子竟然询问能否只炼真意不炼青砖本身,火龙真人也没多问要那三十六块没了道意和水运的青砖实物有何用,只说了可以二字。
不然木属本命物炼制成功,气象必然极大,水府那边的动静还好说,可是以宝瓶洲新五岳五色土炼制而成的山祠,难免就要被气机牵连,三物相辅的大好格局,一开始就失了平衡,一不小心就需要陈平安去耗费大量光阴和物力财力修缮,火龙真人丢不起这个脸。
火龙真人是真正的山巅人,居高临下,将陈平安当下的境界格局,看得真切。
水府,无论是本命物水字印,还是那幅尚未点睛却已具备雏形的壁画,加上那口小池塘,已经不用苛求更多了。
北俱芦洲的天之骄子,拥有这般水府形势的,撑死了双手之数,而且关键还是要往后看,看陈平安什么时候能够将池塘变深井,再成龙潭。
至于陈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,材质相对普通些,不过已经不比宗字头祖师堂嫡传逊色半点了,而且胜在长远。可不管如何,终究比不得水府和未来的那座木宅。
不过陈平安炼制那三十六块青砖道意、剥离水运,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阴。
换成自己那几位开山弟子,估摸着三天就够了。
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什么,大道之上,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,但是登山难在后劲,难免越走越慢,所以只有登山前期,一鼓作气破境不停的天才,没有跻身了地仙之后依旧势如破竹的,哪怕是那李柳也不例外,都会在元婴境界上滞留一段时日,跻身了上五境后,就要放慢脚步。
可是又有一小撮人,极少数,是那种越走越快的。
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天之骄子,后者却能够让天之骄子高兴了好多年,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庸人。
陈平安忙着修行。
张山峰就待在凫水岛晃悠,炼炼气,打打拳,与师父聊聊天。
期间一个下雨天,张山峰撑伞在岸边散步,见到了一位从水里边探头探脑的少年,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,那人说若是打了他张山峰一拳,会不会哭着喊着回去跟师父告状。
张山峰就蹲在水边,询问这一拳重不重。
那少年也是吃饱了闷得慌的,就与年轻道士仔细商量起这一拳的轻重。
聊完之后,水正李源觉得有戏。
结果那个年轻道士直接来了一句,“小道觉得还是应该先问过师父,再决定吃不吃这一拳。”
李源便觉得挨了一道晴天霹雳,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此人,琢磨着这小道士瞧着挺傻啊,怎么半点为人不憨厚啊?
张山峰忍不住笑道:“与你开玩笑呢。凫水岛来来回回逛了好多遍,难得可以跟人闲聊。”
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李源便跃出水面,盘腿而坐,双手撑在膝盖上,问道:“小道士,你为何有了这么个师父,境界还是如此不济事?”
张山峰笑道:“师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。”
其实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,脑子好像有点问题。
李源摇头晃脑,有些怜悯这个趴地峰的小呆子,啧啧道:“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,资质肯定也不咋的,换成别人,早就嗖嗖嗖飞到金丹、元婴境界那边去了。到时候再哭嚷几句,与自家师父讨要几件傍身的重宝,每次下山游历,还不是每天横着走,人人喊大爷?”
张山峰微笑道:“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,就在这儿自吹自夸,就你这脾气,都没办法成为趴地峰的道士。不过各有各缘法,也不是说你当不成趴地峰道士,就是什么坏事,我看你应该是龙宫洞天的某位水神吧?我就挺羡慕你,天生就会那辟水神通。小道就不成,在山上跟随师父修行仙家术法,一个比一个学得慢。”
李源斜眼讥笑道:“可我见你这小道士好像半点不着急啊?”
张山峰白眼道:“如果着急管用,你看我急不急?知道不管用,所以着急干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