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道长思量过后,便假装想要点头答应下来。
因为知道自有人“秦巨源”会拦阻。
果不其然,根本不用双方心声交流,狄元封便问道:“陈老哥,咱们初次相逢,换成是你,会随便多出一位不知姓名的同伴吗?”
陈平安一咬牙,磨磨蹭蹭从袖中捻出一叠黄纸符箓,在自己身边分门别类,依次排开,除了那张天部霆司符,还有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各两张,以及数张山水破障符。皆是以金粉银粉画就,与云上城当包袱斋贩卖的五十张符箓,除了材质都是最寻常的黄纸,其余无论是笔法,品相,还是威力,都是天壤之别,价格更是没办法比。
画符一道,规矩极多。
只说笔锋“蘸墨”,便分寻常朱砂,金粉银粉,以及仙家丹砂,而仙家丹砂,又是悬殊的无底洞。
所以说修行符箓一道的练气士,画符就是烧钱。师门符箓越是正宗,越是消耗神仙钱。所幸只要符箓修士登堂入室,就可以立即挣钱,反哺山头。不过符箓派修士,太过考验资质,行或不行,年幼时前几次的提笔轻重,便知前程好坏。当然事无绝对,也有大器晚成突然开窍的,不过往往都是被谱牒仙家早早抛弃的野路子修士了。
陈平安拿出来的这些符箓,就都是以官家金锭研磨而出的黄纸金线符,比起世俗朱砂、银粉符箓,品秩价值自然还是要好上一些。
孙道人扫了一眼符箓,再看了眼那黑袍老者,这位雷神宅高人仙师,只是微笑不语。
陈平安这才笑容尴尬,从袖中摸出最先那张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画成的天部霆司符,轻轻放在地上。
狄元封笑问道:“陈老哥这些珍藏符箓,是从哪儿买来的,瞧着相当不俗,我也想买些傍身。”
只见那位黑袍老者颇为自得道:“我虽非谱牒仙师,也无符箓师传,唯独在符箓一道,还算有些资质……”
说到这里,老人立即收敛了得意神色,悻悻然道:“当然在孙道长这边,无异于乡野稚童的嬉闹把戏了。”
孙道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,神色淡然道:“陈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,实不相瞒,贫道虽然在婴儿山修行多年,但是陈兄弟应当知晓我们雷神宅道人,五位真人的嫡传弟子之外,大致可分两种,要么专心修行五雷正法,要么精研符箓,希冀着能够从祖师堂那边赐下一道嫡传符箓的秘密传法。贫道便是前者。所以陈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箓的高人,我们其实愿意邀请你一起访山。”
自称黄师的邋遢汉子开口道:“不知陈老哥精心所画符箓,威力到底如何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捻起一张大江横流符,一手掐诀,看似念念有词,片刻之后,丢入溪水当中,轻喝一声,双手飞快掐诀,眼花缭乱。
符箓入水即消融,但是符胆灵光四散开来,溪水当中,莹莹生辉,如一丝丝鱼线交错开来。
三人只见那黑袍老者轻喝一声,不再掐诀,双指并拢,轻喝一声“起”字,然后轻轻一抹,便有一条溪水蛟龙冲出溪涧,环绕石崖一周之后,随着老者双指所指位置,归入溪涧,老者显然是想要多抖搂几分符箓高人的风范,也确实犹有余力,符箓品秩颇高,此举之后,还有下文,因为溪涧当中,莹莹丝线犹有大半。
黑袍老者抬起双袖,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,围绕着石崖四人迅猛飞旋,一时间水雾弥漫,凉意沁骨。
狄元封以心声询问那位黄师,后者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,回答道:“有些道行,但是杀力薄弱,这些把戏瞧着厉害,其实几拳就碎。不过如果此人能够驾驭所有符箓,算是不小的助力,毕竟我们缺一个可以远攻的修士。再者一位符箓修士,负责破障开路,最为合适。”
黑袍老者收起了符箓神通,溪水恢复平静,水中再无符胆灵气凝聚而出的丝线,老人深呼吸一口气,脸色微微涨红。
孙道人以心声与两人说道:“哪怕加上一境,差不多该是洞府境修为,哪怕犹有藏私,蒙蔽我们,我依旧可以肯定,此人绝对不会是那龙门境神仙。所以我们就当他是一位洞府境修士,或是不擅近身搏杀的观海境修士,不上不下,够咱们用,又无法对我们造成危险,刚刚好。除了那张先前显露出来的雷符,此人肯定还藏有几张压箱底的真正好符,我们还要多加注意。”
黄师突然聚音成线,与两人说道:“此人身上黑袍,说不定会是一件法袍。”
狄元封笑道:“不急,边走边看,慢慢计较一番,回头再做定论。”
孙道人对陈平安说道:“此次若是访山顺利,道友可以与贫道一同返回婴儿山,贫道为你尝试着引荐一二。”
那黑袍老者愣了一下,然后眼神炙热,嘴唇微动,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言语。
对于山泽野修而言,能够半路跻身婴儿山这种有元婴大修士坐镇的仙家门派,无异于再投个好胎做人一次了。
狄元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,然后微笑道:“不知陈老哥,能否细细讲解这些符箓的功效?”
陈平安手指地上符箓,一一讲解过去,对于破障符言语不多,只说是一道独门所学的过桥符,毕竟寻常的破障符,没有太多花样可言,已经露过一手的水符,更是懒得多说,但是在雷符、撮壤土符上,将那攻伐威力娓娓道来,落在对方三人耳中,自然有几分自吹自夸的嫌疑,不过还是高看了一眼这位黑袍老者。
讲述两种重要符箓的大致根脚与相关威势。
既是诚意,也是示威。
这就是一位山泽野修该有的手段。
与那狄元封先前故意拿出那幅临摹的郡守府秘藏形势图,是一样的道理。
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谱牒仙师该有的底蕴。
四人一番寒暄过后,开始动身赶路。
狄元封见到那位凑近乎跟在高瘦道人身边的黑袍老者。
走在稍后边的狄元封轻轻摇头,黄师则眼神漠然,不过有意无意,多看了几眼那件黑袍。
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孙道长,北亭国这一处重见天日的古老洞府,我们都知道了,云上城与彩雀府两大仙家,会不会联手占据,驱逐所有外人,事后两家坐地分赃?”
孙道人心中冷笑,到底只是远游而来的山泽野修,不敢与官府太过亲近,因此便会错过了许多上了岁数的陈年旧事。
根据那座北亭国郡城太守的酒后吐真言,对方言之凿凿,说是从北亭国京城公卿那边听来的山上内幕。三人才可以得知邻国水霄国的云上城地仙沈震泽,与那位据说姿色倾国倾城的彩雀府府主,有些旧怨,两座仙家大门派已经很多年不往来了,就这么个看似不值钱的小道消息,其实最值钱,甚至比那幅形势图还要值钱。
若是云上城与彩雀府两条地头蛇联手,霸占洞府,抵御外人,哪里有他们这帮野修的机会,残羹冷炙都不会有了。去了不被打杀就是万幸,还谈什么天材地宝,灵禽异兽,仙家秘笈?只要两家结仇,那就是天大机会。谱牒仙师争抢法宝,打得双方脑浆四溅,又不少见,甚至许多较劲厮杀,比起野修还要少去很多忌惮,全然不顾后果,山崩水碎,殃及一方气运,都不算什么,反正有师门撑腰兜底,当地朝廷官府还不敢多说什么,只能捏着鼻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擦屁股。
高瘦老道人笑道:“关于此事,道友可以放心,若真是遇上了这两家仙师,贫道自会摆明身份,想必云上城与彩雀府都会卖几分薄面给贫道。”
不过老道人很快提醒道:“但如此一来,贫道就不好凭真本事求机缘了,所以哪怕见到了那两拨谱牒仙师,除非误会太大,贫道都不会泄露身份。”
一些个内幕,孙道人自然不愿轻易透露给此人。
可是身边黑袍老者显然已经心服口服,赞叹道:“孙道长行事老道,滴水不漏。我这种无根浮萍的散修,吃惯了江湖百家饭,原本以为还算有些江湖经验,不曾想与孙道长一比,便远远不如了,惭愧惭愧。”
老道人抚须而笑。
对方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实诚人,不过倒是说了几句实诚话。
四人脚下这座北亭国是小国,芙蕖国更是修士不济,墙里开花墙外香,唯一拿得出手的,是一位有大福缘的女修,据说早已离乡万里,对家族有些照拂罢了。再说了,以她如今的显赫师传和自身地位,即便听说了此处机缘,也多半不愿意赶来凑热闹。一个洞府境修士就可以破开第一道山门禁制的所谓仙家府邸,里边所藏,不会太好。
许多气象大到惊天动地的洞府或是法宝现世。
狄元封这些人,即便得了消息,没有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身份,就根本不会去送死,大宗子弟的脾气,可都不太好。
北俱芦洲早年曾经有野修几乎人手一本的《小心集》,广为流传,风靡一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