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三十四章
今年书简湖的云楼城,池水城,先后举办了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,耗钱无数,因为邀请了许多佛道两家的山上神仙,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。
这还是因为两位举办人身份不一般的缘故,分别是从宫柳岛阶下囚转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,和书简湖驻守将军关翳然,不然估计最少价格还要翻一番,能够请动这些山上修士下山,需要消耗的香火情,更是一笔不小的付出。当然,既可以积攒自身功德,又能够结识刘志茂与关翳然,亦是幸事,所以一位位道门神仙和高德大僧,对于两场法事都极为用心。
在这其中,有三个始终藏在幕后的身影并不显眼。但是关翳然这边的随军官吏,对于三人的算账本事,还是有些佩服。
那三人,分别名为顾璨,曾掖,马笃宜。
两场盛会顺利落幕,人人称颂刘供奉和关将军的功德无量。
这天夜幕中,与关将军手下官吏喝过了一场庆功酒,一位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,独自走回住处,是池水城一条僻静巷弄,他在这边租赁了一座小宅子,一位高大少年站在门口翘首以盼,见着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,松了口气,高大少年正是曾掖,一个被青峡岛老修士章靥从火坑里拎出来的幸运儿,后来在青峡岛山门那边当差,那段时日,帮着一位账房先生打扫房间,后来一起游历多国山水,以类似鬼上身的旁门左道,精进修行。
马笃宜也没睡,她本就是鬼物,夜间修行,事半功倍,此刻桌上点燃一盏灯火,在打算盘记账,两场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,花钱如流水,好在那个叫朱敛的佝偻老人,先后送了两笔谷雨钱过来,一次是朱敛亲自赶来,见了他们一趟,笑眯眯的,面色和善,极好说话,第二次是托付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,送来云楼城,交给他们三人。
马笃宜身穿清风城许氏的那张符箓狐皮,姿容动人。
顾璨站在门外,拍了拍衣衫,散去一些酒气,轻轻敲门,走入屋内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,坐在马笃宜对面,曾掖坐在两人之间的条凳上。
马笃宜头也不抬,“将军府那边的官吏,可比我们当年那些州郡官员不贪钱财,除了些许银耗,几乎没有任何中饱私囊。”
顾璨淡然道:“不贪钱财?一是没胆子,在关将军眼皮子底下办事,不敢不用心。二来注定前程远大,为了银子丢了仕途,不划算,自然需要先当大官再赚大钱,没这点脑子,怎么能够成为关将军的辅佐官吏。不过其中确实有些文官,不为求财,以后也是如此。”
马笃宜伸了个懒腰,顾璨已经递过去一杯茶。
自然而然,朝夕相处,就算是马笃宜都不会再觉得有丝毫别扭,至于曾掖,早就拿到了顾璨递去的茶杯。
顾璨笑道:“大家都辛苦了。”
马笃宜一口饮尽茶水,揉着手腕,神采飞扬,“总算有闲暇光阴去捡漏了!我接下来要逛遍书简湖周边诸国!石毫国,梅釉国,都要去!”
顾璨提醒道:“回头我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给你,游览这些大骊藩属国,你的大致路线,尽量往有大骊驻军的大城关隘靠拢,万一有了麻烦,可以寻求帮助。但是平时的时候,最好不要显露无事牌,以免遭来许多亡国修士的仇视。”
马笃宜白眼道:“婆婆妈妈,烦也不烦?需要你教我这些粗浅道理?我可比你更早与陈先生行走江湖!”
顾璨不以为意,微笑道:“那我先去休息了,酒场应酬最累人。”
顾璨离开宅子这间厢房,去了正屋那边的一侧书房,桌上摆放着当年账房先生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鬼道重器,“下狱”阎罗殿,还有当年青峡岛供奉俞桧卖于账房先生的仿造琉璃阁,相较于那座下狱,这座琉璃阁仅有十二间房间,其中十一头阴物,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,转为厉鬼,执念极深。这么多年过去,如今住客还有约莫半数。
顾璨端坐在椅子上,凝视着那座下狱阎罗殿,心神沉浸其中,心神小如芥子,如青峡岛之于整座书简湖,“顾璨”神魂置身其中,愿意借助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离去的鬼魂阴物,有两百余,这些存在,多是已经陆陆续续、心愿已了的阴物,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,希望托生来世,换一种活法。
但是犹有鬼物阴魂选择留在这座下狱当中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谩骂诅咒,其中不少,连带着那个账房先生也一并恶毒咒骂。
可哪怕如此,顾璨依旧按照与那人的约定,非但没有随手将任何一位鬼物打得灰飞烟灭,反而还需要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往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,丢入神仙钱,让它们保持一点灵光,不至于沦为厉鬼。
顾璨退出下狱,心神转入琉璃阁,一件件屋舍依次走过,屋内之内漆黑一片,不见任何景象,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门口之时,顾璨才可以与它们对视。
此刻,一头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,神色木然站在门口,哪怕双方只有一尺之隔,她依旧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。
因为在琉璃阁转手交由顾璨之前,它们与那位形销骨立的账房先生有过一桩约定,将来顾璨进入琉璃阁之内,杀人报仇,没问题,后果自负,机会只有一次。
当年十一头阴物,没有一个选择出手,如今其中两位,已经各有所求,选择彻底离开人间。一位要求顾璨答应照顾他的家族最少百年,而且必须大富大贵,且无大灾殃。顾璨答应了。另外一位要求顾璨赠送给她一位嫡传弟子,一件法宝,保证那位弟子跻身中五境,并且不许约束弟子的修行,顾璨不可以有任何险恶用心。顾璨也答应下来,只不过说法宝必须先欠着,但是她那位弟子的修行之路,他顾璨可以暗中帮忙。
还有三位,选择依附顾璨,担任鬼将,相当于未来顾璨山头的末等供奉,将来的修道所需钱财和身份升迁之路,按照以后功劳大小来定。其中一位,正是最早离开仿造琉璃阁,帮着马笃宜掌眼捡漏的老鬼物,如今已经不常来琉璃阁修行,只是安心当起了三人财库的管事。
顾璨心神退出琉璃阁,闭目养神,似睡非睡。
厢房那边,马笃宜和曾掖依旧坐在一张桌上。
马笃宜还在憧憬着此后的山下游历,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家当和小金库。
曾掖欲言又止,又不愿起身离去。
马笃宜疑惑道:“有事?”
曾掖问道:“以后怎么打算?”
马笃宜愣了一下,“什么怎么打算?”
曾掖犹豫了一下,“听说珠钗岛一部分修士,就要迁往陈先生的家乡,我也想离开书简湖。”
马笃宜皱眉道:“现在不挺好吗?现在又不是当年的书简湖,生死不由己,如今书简湖已经变天,你瞧瞧,那么多山泽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谱牒仙师,当然了,他们境界高,多是大岛主出身,你曾掖这种无名小卒比不了,可事实上你若是愿意开这个口,求着顾璨帮你疏通关系、打点门路,说不定几天后你曾掖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。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,你曾掖只管安心修行,就没问题,毕竟咱们跟池水城将军府关系不错,曾掖,所以在书简湖,你其实很安稳。”
曾掖低下头去,“我真的很怕顾璨。”
马笃宜笑骂道:“瞧你这点出息!”
马笃宜在曾掖离去后,陷入沉思。
顾璨越来越像那个账房先生了,但是马笃宜心知肚明,只是像,仅此而已。
所以其实马笃宜也怕顾璨。
开设在池水城范家内的将军府,主将关翳然还在书房挑灯处理政务,敲门声响起后,关翳然合上一份密折,说道:“进来。”
名叫虞山房的随军修士,大大方方跨过门槛,挑了张椅子落座,瘫靠在椅子上,打了个饱嗝,笑道:“这顿酒喝的,痛快痛快!那姓顾的小王八蛋,年纪不大,喝酒真是一条汉子,劝酒功夫更是了得,他娘的我跟两个兄弟一起灌他,事先说好了一定要这小子趴桌底下转圈的,不曾想喝着喝着,咱们三个就开始内讧了。两大桌子,将近二十号人,最好站着出去的,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,那小子还背了好几人返回住处。”
关翳然问道:“你觉得那个少年,人如何?”
虞山房说道:“以前关于青峡岛和这小子的传闻,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,可这一年相处下来,完全不是那么回事!”
关翳然点了点头,没有多说什么。
虞山房也懒得计较更多,这粗糙汉子的戎马生涯,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,反正有关翳然这位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顶着,怕个卵。
关翳然问道:“虞山房,我打算与龙泉郡那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,关系走近一步,准备帮着他跟我家牵线搭桥,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。”
虞山房郁闷道:“你与我说扯这些做啥?我一做不来账房先生,二当不来看家护院的走狗,我可与你说好,别让我给那董水井当扈从,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随军修士,那件坑坑洼洼的符箓铁甲,就是我媳妇,你要敢让我卸甲去谋个狗屁富贵,可就是那夺妻之恨,小心老子踹死你!”
关翳然神色如常道:“山下财路,漕运自古是水中流淌银子的,换成山上,就是仙家渡船了。所有世俗王朝,只要国内有那漕运的,主政官员品秩都不低,个个是名声不显却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。如今我们大骊朝廷即将开辟出一座新衙门,管着一洲渡船航线和众多渡口,主官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。如今朝廷那边已经开始争抢座椅了,我关家得了三把,我可以要来位置最低的那一把,这是我该得的,家族内外,谁都挑不出毛病。”
说到这里,关翳然问道:“虞山房,我也不要你解甲归田,那只会憋屈死你,我还不了解你?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,将你送去那座新衙门,以后你在明处,董水井在暗处,你们相互帮衬,你升官他发财,放心,都干净,你就当是我帮忙了,如何?”
虞山房闷闷不乐道:“我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,还是算了吧,你把这个机会送给别人。”
关翳然问道:“你就真想战死在沙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