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起床,走桩、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,吃过早餐,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,看账记账算账,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,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,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,都需要与老管家一一请教,约莫在巳时左右,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,去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,或是师妹的练刀,地点在洒扫山庄的后山,那边安静。
山庄有许多弟子、杂役家眷,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。
早年学塾的那些夫子先生,学问都大,但是留不住。
都是过来这边待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,有些辞官退隐的,实在是年岁已高,有些则是没有官身、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,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位科举无望的举人,再不更换先生。在那举人有事与山庄告假的时候,陆拙就会担任学塾的教书先生。
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的刀剑拳法,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,也需要自己修行,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,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,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,十分欣喜。
陆拙如今的一天,就是这么鸡毛蒜皮,零零碎碎,好像几个眨眼功夫,就会从拂晓天青如鱼肚白,变成日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,只有戌时过后,天地昏黄,万物朦胧,陆拙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,例如看一点杂书,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,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,看过了之后,也无什么向往憧憬,无非是敬而远之。
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,巡夜山庄,按例行事而已,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,但事实上会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,从来没有。
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。
陆拙没有出声打搅,默默走开,一路上悄悄走桩,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,师姐傅楼台、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个笑话他。
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,而是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。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,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,觉得修行无害,但是意义不大,反正陆拙自己喜欢,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,事实证明,王钝和师兄师姐,是对的。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。
下山途中,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偻的老管家,站在台阶底部,似乎在等待自己。
陆拙快步下山。
老管家相貌清癯,身形消瘦,一袭青衫长褂,但是老人经常咳嗽,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,就一直没痊愈。
老人的一条腿,微微瘸拐,但是并不明显。
老人姓吴,名逢甲,是一个比较不太常见的名字。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,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,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,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,到陆拙和小师弟,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。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,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,据说庄子多大的岁数,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。
陆拙轻声道:“吴爷爷,风大夜凉,山庄巡夜一事,我来做就是了。”
老人摆摆手,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,微笑道:“陆拙,我与你说两件事,你可能会比较……失望,嗯,会失望的。”
陆拙觉得有些奇怪,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。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,便是迟暮,像那风烛残年,命不久矣。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。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,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,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,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,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。
老人缓缓说道:“陆拙,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,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,能够遇到传道人,前途不会小的。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,转为学武,暴殄天物了。”
陆拙笑了笑,刚要说话,老人摆摆手,打断陆拙的言语,“先别说什么没关系,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,一个齐景龙,当然境界不低了,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,那齐景龙,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,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,其实并未真正知晓。”
陆拙无言以对。
老人继续说道:“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,实在一般,很一般。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,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,你如今过不去,并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。”
陆拙叹了口气,有些伤感,“吴爷爷,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。”
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,“山庄这么多孩子,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,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。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,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,就可以人生顺遂,年轻时分,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,成年之后,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骑绝尘而去,到老到死,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,你的那些师侄,你还是比不过。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,我是很失望的,不在人心,而在世事。”
陆拙有些震惊,提灯笼张大嘴,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,“陆拙,最后问你一个问题,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,当个山庄管事,将来年复一年,处处风光,都与你关系不大?”
陆拙仔细想了想,笑道:“真的没关系,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。”
老人点头,“很好。也别小觑了自己,有你这种人在,做着一件件小事,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,出现一桩桩壮举。所以说,我先前的那点失望,不值一提,一个个陆拙,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。这种大话,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,吴逢甲说出口,似乎很不要脸,对不对?”
陆拙笑了,既不愿说违心话,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,只好折中说道:“还好。”
老人爽朗大笑,此时此刻,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。
鹰立如睡,虎行似病,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。
“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,那就该你换道登高,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!”
老人说道:“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,躲躲藏藏多年,也该做个了断。我在账房那边,留下了两封书信,一件山上重器,一部仙家秘笈。一封你交给王钝,就说你这个弟子,他已经耽误多年,也该放手了。一封信你带在身上,去找齐景龙,以后去修行,当那山上神仙!一个愿意安心当那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,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,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,自然更有益于世道。”
陆拙一脸错愕。
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,一拳砸在陆拙胸口,打得陆拙当场重伤,神魂激荡,却偏偏哑口无言,痛苦万分。
“别的都好,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,我最看不爽,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,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?!”
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,沉声道:“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,就只能先断长生桥,以便帮你彻底驱散那口纯粹真气了!放心,长生桥断而不碎,我那封密信,足够让你重续此桥。在那之后,说不得你连撼山拳都可继续再练!记住,咬紧牙关,熬得过去,一切就有希望。熬不过去,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。”
当老人松开手,陆拙倒地不起,手中灯笼摔落在地。
陆拙呕血不已。
老人蹲下身,笑道:“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,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,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。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,才会命丧当场。那个小瘸子,这辈子练拳不停,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,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,搭上自己的性命,这件事,值得!”
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,疼痛难当,依旧咬紧牙关,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。
老人微笑道:“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,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,不是什么天才,如今回头再看,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,确实稀拉平常,所以到了埋头练拳,直到四十多岁,才能够以一人之力,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,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,不自量力!很好,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,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!可惜你陆拙,练习拳谱多年,始终无法入门,无法拳意上身,无妨,世间大路何其多,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,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,关系不大。”
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,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,让其昏睡过去,毕竟陆拙已经无需继续武学登高,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,毫无意义,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,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。
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,喃喃自语道:“老夫真名,姓顾名祐。”
老人笑道:“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,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。若是死了,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谱,若是没死……呵呵,好像很难。”
老人思量片刻,冷笑道:“我也不欺负人,你既然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,那我就压一压境界,只以……九境武夫出拳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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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原之上。
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。
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。
避无可避,逃无可逃。
这是北俱芦洲游历的第二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