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将相互衔接的先后两局棋棋子,都一一放在了棋盘边缘。
陈平安双手笼袖,注视着那些棋子,缓缓道:“行亭之中,少年隋文法与我开了一句玩笑话。其实无关对错,但是你让他道歉,老侍郎说了句我觉得极有道理的言语。然后隋文法诚心道歉。”
陈平安抬起头,望向隋景澄,“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书香门第该有的家风,很不错。哪怕之后你爹种种想法、行为,其实有愧‘醇正’二字,但是一事是一事,先后之分,大小有别,两者并不冲突。所以所以杨元那拨人拦阻我们双方去路之前,我故意埋怨泥泞沾鞋,便退回了行亭。因为我觉得,读书人走入江湖,属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就不该受江湖风雨阻路。”
隋景澄点点头,好奇问道:“当时前辈就察觉到曹赋和萧叔夜的到来?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局?”
陈平安眺望夜幕,“早知道了。”
隋景澄笑颜如花,楚楚动人。
她以往翻阅那些志怪小说和江湖演义,从来不推崇和仰慕那种什么仙人一剑如虹,或是一拳杀寇。这两种人两种事,好当然是好,也让她这样的翻书人觉得大快人心,读书读至快目处,应当喝以茶酒,却仍是不够,与她心目中的修习仙法、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,犹有差距。
她觉得真正的修道之人,是处处洞悉人心,算无遗策,心计与道法相符,一样高入云海,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,真正高坐云海的陆地神仙,他们高高在上,漠视人间,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时,嬉戏人间,却依旧愿意惩恶扬善。
陈平安缓缓说道:“世人的聪明和愚笨,都是一把双刃剑。只要剑出了鞘,这个世道,就会有好事有坏事发生。所以我还要再看看,仔细看,慢些看。我今夜言语,你最好都记住,以便将来再详细说与某人听。至于你自己能听进去多少,又抓住多少,化为己用,我不管。先前就与你说过,我不会收你为弟子,你与我看待世界的态度,太像,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教你最对的。至于传授你什么仙家术法,就算了,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,去往宝瓶洲,到时候自有机缘等你去抓。”
隋景澄换了坐姿,跪坐在篝火旁,“前辈教诲,一字一句,景澄都会牢记在心。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,这点道理,景澄还是知道的。前辈传授我大道根本,比任何仙家术法更加重要。”
陈平安从袖中伸出手,指了指棋盘,“在我看来,兴许没有处处适用的绝对道理,但是有着绝对的事实和真相。当你先看清楚这些那些隐藏在言语、行为之后的人心真相,知道一些脉络和顺序,就会复杂事情变得更加简单。道理难免虚高,你我复盘两局棋便是。”
陈平安捻起了一颗棋子,“生死之间,人性会有大恶,死中求活,不择手段,可以理解,至于接不接受,看人。”
他举起那颗棋子,轻轻落在棋盘上,“横渡帮胡新丰,就是在那一刻选择了恶。所以他行走江湖,生死自负,在我这边,未必对,但是在当时的棋盘上,他是死中求活,成功了的。因为他与你隋景澄不同,从头到尾,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位修道之人,并且还胆敢暗中察看形势。”
隋景澄问道:“如果他誓死保护我隋家四人,前辈会怎么做?”
陈平安缓缓道:“那么五陵国就应该继续有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侠,继续行走江湖,风波过后,这样一位大侠如果还愿意请我喝酒,我会觉得很荣幸。”
陈平安指了指两颗尚未入局的棋子,“就凭他曹赋是一位山上仙师,还是凭萧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?真当山下江湖是处处是池塘了?一脚下去,就能见底?别说是他们了,我如此小心,依旧会莫名其妙挨人一记吞剑舟,会在骸骨滩被人争夺飞剑,还差点死于金扉国湖上和峥嵘峰那边。所以说,江湖险恶,不论好坏善恶,既然小心避祸都有可能死,更何况自己求死,死了,萧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够硬,扛不住别人的一剑劈砍。”
陈平安双指捻住那枚棋子,“但是胡新丰没有选择侠义心肠,反而恶念暴起,这是人之常情,我不会因此杀他,而是由着他生生死死,他最终自己搏出了一线生机。所以我说,撇开我而言,胡新丰在那个当下,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,至于后边茶马古道上的事情,无需说它,那是另外一局问心棋了,与你们已经无关。”
陈平安将隋家四人的四颗棋子放在棋盘上,“我早就知道你们身陷棋局,曹赋是下棋人,事后证明,他也是棋子之一,他幕后师门和金鳞宫双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。先不说后者,只说当时,那会儿,在我身前就有一个难题,问题症结在于我不知道曹赋设置这个圈套的初衷是什么,他为人如何,他的善恶底线在何处。他与隋家又有什么恩怨情仇,毕竟隋家是书香门第,却也未必不会曾经犯过大错,曹赋此举居心叵测,鬼祟而来,甚至还拉拢了浑江蛟杨元这等人入局,行事自然不够正大光明,但是,也一样未必不会是在做一件好事,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杀人,退一步说,我在当时如何能够确定,对你隋景澄和隋家,不是一桩峰回路转、皆大欢喜的好事?”
隋景澄轻轻点头。
陈平安身体前倾,伸出手指抵住那颗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,“第一个让我失望的,不是胡新丰,是你爹。”
隋景澄疑惑道:“这是为何?遇大难而自保,不敢救人,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侠,觉得失望,我并不奇怪,但是以前辈的心性……”
隋景澄没有继续说下去,怕画蛇添足。
陈平安收起手指,微笑道: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。隋新雨在行亭之中,一言不发,是老成持重的行为,错不在此。但是我问你,你爹隋新雨是什么人?”
隋景澄没有急于回答,她父亲?隋氏家主?五陵国棋坛第一人?曾经的一国工部侍郎?隋景澄灵光乍现,想起眼前这位前辈的装束,她叹了口气,说道:“是一位饱腹诗书的五陵国大文人,是懂得许多圣贤道理的……读书人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更重要的一个事实,是胡新丰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对方身份,里边藏着一个凶名赫赫的浑江蛟杨元。
所以那个当下对于隋新雨的一个事实,是行亭之中,不是生死之局,而是有些麻烦的棘手形势,五陵国之内,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的名头,过山过水,有没有用?”
隋景澄赧颜道:“自然有用。当时我也以为只是一场江湖闹剧。所以对于前辈,我当时其实……是心存试探之心的。所以故意没有开口借钱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因为胡新丰生怕惹火烧身,不愿点破杨元身份,表现得十分镇定。对你们的提醒,也恰到好处。这是老江湖该有的老道经验。是用命换来的。所以我当时看了一眼老侍郎。老侍郎见我没有开口借钱,如释重负。这不算什么,依旧是人之常情。但是,隋新雨是一位读书人,还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、以一身圣贤学问报国济民的读书人……”
说到这里,陈平安伸出两根拇指食指,轻轻弯曲,却未并拢,如捻住一枚棋子,“圣人曾言,有无恻隐之心,可以区别人与草木畜生。你觉得隋新雨,你爹当时有无恻隐之心,一点,半点?你是他女儿,只要不是灯下黑,应该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。”
隋景澄摇摇头,苦笑道:“没有。”
隋景澄神色伤感,似乎在自言自语,“真的没有。”
“所以说一个人路上慢行,多看多思量,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,看多了人和事,也就是那样了。”
那人却神色如常,似乎司空见惯,仰起头,望向远方,轻声道:“生死之间,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,芥子之恶蓦然大如山,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有些人,可能不会太多,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,在那些明知必死的关头,也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,骤然点燃。”
“行亭那边,以及随后一路,我都在看,我在等。”
“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灯火就行,哪怕那一点点光亮,被人一掐就灭。”
“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,在我看来,哪怕只有一粒灯火,却可与日月争辉。”
陈平安收回视线,“第一次若是胡新丰拼命,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,不惜拼死,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。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,我当时就会出手。第二次,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,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,而不是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,我也不再观棋,而是选择出手。”
陈平安笑了笑,“反而是那个胡新丰,让我有些意外,最后我与你们分别后,找到了胡新丰,我在他身上,就看到了。一次是他临死之前,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。一次是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,他说隋新雨其实个不错的官员,以及朋友。最后一次,是他自然而然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,勾当,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。”
隋景澄轻轻说道:“但是不管如何,前辈一直都在看,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,还要暗中护着我们?”
“道家讲福祸无门惟人自召,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,都是差不多的道理。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,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,有他们在,本就难讲的道理愈发难讲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,是弱者。我刚好遇见了,仔细想过了,又有自保之力,所以我才没有走。但是在此期间,你们生死之外,吃任何苦头,例如一路淋雨逃命,一路提心吊胆,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,都是你们自找的,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。长远来看,这也不是什么坏事。毕竟你们还活着,更多的弱者,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,却说死就死了。”
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,陈平安觉得没什么,应该的。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,没有丝毫感恩之心,陈平安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。
随驾城一役,扛下天劫云海,陈平安就从来不后悔。
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,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,一个刘羡阳,在默默成长。
若说祸害遗千年,世道如此,人心如此,再难更改了,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,活得更长久一些,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,反而变成那个祸害,恶恶相生,循环不息,山崩地裂,迟早有一天,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。
隋景澄默默思量,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,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,只是她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,不再多此一问。
一旦打草惊蛇,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。
隋景澄又想问为何当初在茶马古道上,没有当场杀掉那两人,只是隋景澄依旧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。
凭什么?
那两人的善恶底线在何处?
隋景澄伸手揉着太阳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