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东山哀叹一声,“人家袁高风不都告诉你所有答案了吗?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,比那魏羡好不到哪里去,袁高风用心良苦,胆子也大,只差没有直截了当告诉你真相了,你这都听不出来?那袁高风是怎么骂你来着,讨价还价,商家伎俩,有辱斯文!”
茅小冬皱眉道:“真有商家参与其中?唯恐天下不乱?”
崔东山冷笑道:“还不止,有个以章埭身份现身大隋多年的家伙,多半是某位纵横家大佬的嫡传子弟,在参与一场秘密大考。”
茅小冬疑惑道:“是两拨刺客?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同一伙人?能够一步步走得如此隐蔽,并且将时间机会,拿捏如此之准?不说其它,只说我和陈平安出去当诱饵……”
崔东山讥笑道:“还不许坏人里边有聪明人了?”
茅小冬心情沉重,挥挥手,“轮到你了。”
崔东山咳嗽几声,润了润嗓子,转头问道:“小冬啊,就没有一杯茶水喝喝?”
茅小冬理也不理,闭目沉思起来。
崔东山叹息一声,笑望向陈平安,“劳烦先生,听学生唠叨一些粗鄙之见。”
茅小冬实在是听不下去,怒喝道:“小王八蛋!你要点脸行不行,少在这里恶心人!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习惯就好。”
崔东山洋洋得意,斜眼茅小冬,“看不出来啊,小冬从大骊到了大隋后,很有长进嘛,看来是与我相处久了,耳濡目染,沾了不少灵光,都知道早早着手准备搬山一事了,占尽了天时地利和先机不说,还知道第一个打杀最关键的阵师,不然那场偷袭,给那兵家修士藏着的金丹一炸,你肯定就要死翘翘了吧,你茅小冬死了拉倒,我家先生要是伤了一根汗毛,我可是要往你尸体上吐唾沫的……”
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脚踹,陈平安道:“说正事。”
崔东山立即坐着作半揖,毕恭毕敬道:“听先生的。”
茅小冬重新闭上眼睛,眼不见为净。
崔东山稍稍酝酿后,站起身,绕过椅子,习惯性踱步,缓缓说道:“这场布局,大致分四层人物和境界。”
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。“第一。”
“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子孙,蔡丰之流,官职不高,人多了之后,却能够把朝野上下的持舆论风评,鼓噪不已,寄希望于青史留名,内心仰慕那开国儒将风采。蔡丰在其中算是好的,有个元婴老祖宗,怀揣着极大野心,奔着有朝一日死后美谥‘文正’而去
其余诸多书生意气,多是不谙庶务的蠢蛋。如果真能成就大事,那是走狗屎运。不成,倒也未必怕死,死则死矣,无事袖手谈心性,临危一死报君王嘛,活得潇洒,死得悲壮,一副好像生死两事、都很了不起的样子。”
“至于会不会留下一个残局,以及烂摊子到底有多糜烂,他们可不会管,因为想不到这些。书上记载将人以两脚羊贩卖烹食的惨剧,看过就算,到底距离他们太远。”
“我见过,还不少。”
崔东山笑道:“当然,先生在藕花福地应该也见过了。”
崔东山伸出第二根手指,“第二。”
“礼部左侍郎郭欣,龙牛将军苗韧之流,豪阀功勋之后,大隋承平已久,久在京城,看似风光,实则空有头衔,将京城和朝堂视为牢笼,渴望将先祖勇烈遗风,在沙场上发扬光大。加上外有相当数量的边军实权武将的世交将种,与苗韧之流遥相呼应。”
“兵部右侍郎陶鹫,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,相对务实,对于行伍之事,比较熟悉。正值壮年的大骊皇帝宋正醇‘暴毙’后,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稍纵即逝,不可错过,在此时撕毁盟约,趁着大隋举国上下憋着一口恶气,打算顺应民心,借助战力不俗的大隋边军,豪赌一场,不愿坐以待毙,被蒸蒸日上的大骊将来,以温水煮蛙的方式,换了国姓,彻底沦为宋氏藩属。这一类人,属于权衡利弊之后,得出的结论。比起郭欣、苗韧,要高明一些,但仍是大致在一个层次上。而大隋的底蕴,就在于这样的人,在庙堂,在边关,都有不少,这大概勉强能算一国国力所在了。”
崔东山伸出第三根手指,“第三,接下来才是那位可怜兮兮的大隋皇帝。”
“此人处境最为尴尬。本来做好了承担骂名的打算,力排众议,签订耻辱盟约,还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,送往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质子。结果仍是小觑了庙堂的汹涌形势,蔡丰那帮崽子,瞒着他刺杀书院茅小冬,一旦成功,将其污蔑以大骊谍子,妖言惑众,告诉大隋朝野,茅小冬处心积虑,试图凭借山崖书院,挖大隋文运的根子。这等包藏祸心的文妖,大隋子民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
茅小冬没有反驳什么。
文妖?
他茅小冬都觉得是在夸他了。
浩然天下曾经被骂为最大文妖的人物,是谁?
他与崔瀺的先生。
崔东山笑道:“当然,蔡丰等人的动作,大骊皇帝可能清楚,也可能不清楚,后者可能性更大些,毕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,不过都不重要,因为蔡丰他们不知道,文妖茅小冬死不死,大骊宋氏根本不在乎,那个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,反正不管如何,都不会破坏那桩山盟百年誓约。这是蔡丰他们想不通的地方,不过蔡丰之流,肯定是想要先杀了茅小冬,再来收拾小宝瓶、李槐和林守一这些大骊学子。不过那个时候,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毁盟约,肯定会阻拦。但是……”
崔东山笑意森森,“宋正醇一死,看来确实让大隋皇帝动心了,身为帝王,真以为他乐意给朝野上下埋怨?愿意寄人篱下,以至于国境四周都是大骊铁骑,或是宋氏的藩属兵马,然后他们戈阳高氏就躲起来,苟延残喘?陶鹫宋善都看得到机会,大隋皇帝又不傻,而且会看得更远些。”
“此人坐在那张椅子上,看待蔡丰这些人的捣鼓。怎么说呢,喜忧参半吧,不全是失望和恼火。喜的是,戈阳高氏养士数百年,的的确确有无数人,愿意以国士之死,慷慨回报高氏。忧的是,大隋皇帝根本没有把握赌赢,一旦公然撕毁盟约,两国之间,就没了任何回旋余地。一旦落败,大隋版图必然要承受大骊朝野的怒火。”
崔东山那只手始终保持三根手指,笑了笑,“当初我说服宋长镜不打大隋,是花费了不少气力的。为此宋长镜大怒,与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,说这是养虎为患,将外出征战的大骊将士性命,视为儿戏。好玩的很,一个武夫,大声训斥皇帝,说了一通文人措辞。”
“那会儿,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瞒着所有人,阳寿将尽,不是十年,而是三年。应该是担心墨家和阴阳家两位修士,当时恐怕连老王八蛋都给蒙蔽了,事实证明,皇帝陛下是对的。那个阴阳家陆氏修士,确实意图不轨,想要一步步将他制成心智蒙蔽的傀儡。如果不是阿良打断了咱们皇帝陛下的长生桥,大骊宋氏,恐怕就真要闹出宝瓶洲最大的笑话了。”
崔东山眼神眯起,伸出第四根手指,“然后就轮到了幕后人物,又分两拨。”
“那拨真正的高人,我猜测是出自商家与纵横家这两方,他们并无多余动作,不针对茅小冬,更不是针对先生你,不针对任何人,只是在顺势而为,对大隋皇帝诱之以利罢了,将大骊取而代之,不说大骊铁骑已经碾过的半洲之地,半洲的一半,也足够让大隋高氏先祖们在地底下,笑得棺材本都要盖不上了吧。”
“最有意思的,反而不是这拨山顶高人,而是那个打晕陆圣人一脉门生赵轼的家伙,以新科状元章埭的身份,隐藏在蔡丰这一层人物当中。之后连夜出城,大隋大骊双方恨不得刮地三尺,可竟是谁都找不到了。就像我先前所说,纵横家嫡传,以这桩谋划,作为学以致用的试练。”
“这个章埭巧妙在何处呢?”
“放过来说,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拨幕后人说服,孤注一掷,山崖书院死不死人,无论是茅小冬还是小宝瓶他们,已经不会改变大局。若是还有犹豫,那么给章埭捅了这么大一个补都补不上的篓子后,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。然后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,整个宝瓶洲的大势却因为他而改变。”
“修行之人,自己出手滥杀人间君主,导致改换山河,那可是大忌讳,要给书院圣人们收拾的。但是操纵人心,培植傀儡,或圈禁架空皇帝,或是扶龙有术,凭此翻云覆雨等闲间,儒家书院就一般只会默默记录在档,至于后果严不严重,呵呵,就看那个练气士爬的多高了,越高摔越重,爬不高,反倒是不幸中的万幸。”
崔东山收起那四根手指,轻轻握拳,笑道:“之所以铺垫了这么多,除了帮小冬解惑之外,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。”
崔东山坐回椅子,正色道:“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,精髓只在‘合道’二字。”
“我与先生细说这些,就是希望先生看待这个世界,更加全面且透彻,晓得如今天地运转的规矩,到底有哪些条条框框。哪些必须不去触碰,哪些可以破而后立,立起来,就是‘合道’!被浩然天下的正统所认可,哪怕儒家的学宫和书院圣人不认,都得乖乖捏着鼻子!因为至圣先师和礼圣,认!”
陈平安陷入沉思。
崔东山走到窗口那边,眺望山景,突然转头笑道:“先生,我也有个问题要问,希望先生为学生解惑。”
陈平安抬起头,笑道:“说说看。”
茅小冬看似打盹,实则如临大敌。
崔东山问道:“若是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。对还是不对?”
陈平安笑了笑。
他与柳清风聊过此事。
崔东山又问,“那么以错误的方法,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,错,有没有错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