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观立即骂了一句娘,坐在桌旁,摊开手掌,原来左手已经手心红肿,愤懑道:“韩老酒鬼肯定是心里窝着火,不是京城酒水涨价了,就是他那两个不肖子孙又惹了祸,故意拿我撒气,今儿戒尺打得格外重。”
刘观心大,是个倒头就能睡的家伙,在李槐和马濂惴惴不安担心明天要吃苦头的时候,刘观已经酣睡。
刘观睡在床铺草席的最外边,李槐的被褥最靠墙,马濂居中。
李槐没有睡意,借着月光,靠墙而坐,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木偶,念念有词。
马濂轻声问道:“李槐,你最近怎么不找李宝瓶玩了啊?”
李槐随口道:“我从小就怕她,再说了,总找一个姑娘玩算怎么回事,要是给人误会我喜欢李宝瓶,到时候风言风语的,我一定会被李宝瓶打个半死。”
马濂哦了一声,有些失落。
他觉得那个红棉袄姑娘真好看。
如果哪天能够在书院远远看到她一眼,他就能开心一整天。
马濂沉默很久,李槐还在那里晃着那只彩绘木偶,正假装自己是统军将帅,玩得乐此不疲。
马濂知道在李槐的小绿竹箱里边,装着李槐最喜欢的一大堆东西。
马濂突然问道:“李槐,你经常说的那个陈平安,你到书院都快三年了,他怎么从来不来看看你呢?”
李槐停下手上动作,怔怔出神,最后笑道:“他忙呗。”
马濂发现李槐竟然很快就躺在了凉席上,将彩绘木偶放在脑袋旁边,以往李槐能折腾小半个时辰,今天是例外。
李槐其实瞪大眼睛,望向窗外的月色。
绿竹书箱,一双草鞋,一支篆刻有槐荫的玉簪子,墨玉材质。
这三样东西,是李槐最稀罕的。
簪子,李宝瓶和林守一也各有一支,陈平安当时一起送给他们的,只不过李槐觉得他们的,都不如自己。
还有一本购自红烛镇的《断水大崖》,是陈平安掏的银子。
再就是李槐经常拿出来戏耍、显摆的这只彩绘木偶,它与娇黄木匣,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边,一起分赃得来,木偶是李槐麾下头号大将。
一张纸上,写着齐先生当年要他们几个临摹的那个字,只是丢的丢,要么就放在了各自家里,到最后只剩下李槐凑巧带在了身边,当时在远游途中,李槐想要送给照顾了他一路的陈平安,陈平安没要,只是让李槐好好收起来。
然后李槐就夹在了那本《断水大崖》里边。
还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,是风雪庙魏晋赠送,它们不如彩绘傀儡那么“高大雄壮”,五枚泥人塑像,才半指高,有游侠剑客,有拂尘道人,有披甲武将,有骑鹤女子,还有锣鼓更夫,都给李槐取了绰号,按上某某将军的头衔。
当初那个飞来飞去的魏剑仙还说了些话,李槐早给忘了,什么阴阳家、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派什么的,什么七八境练气士的,当时只顾着乐呵,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后来跟两个朋友介绍泥人的时候,想要好好吹嘘它们五个小家伙的值钱,绞尽脑汁也吹不好牛,才终于想起这一茬,李槐也没去问记性好的李宝瓶或是林守一,就想着反正陈平安说好了要来书院看他们的,他来了,再问他好了。反正陈平安什么都记得住。
可是陈平安好像把他们给忘了。
一开始还会给李宝瓶写信、寄画卷,后来好像连书信都没有了。
————
相较于李槐和两个同龄人的小打小闹。
林守一已经是山崖书院公认的天之骄子。
做学问与修行两不误,深受书院诸多夫子们的重器。
早早就跟随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游历大隋山河,在书院和在外边的时间,几乎对半分。
上一位有此待遇的,还是那位大隋最年轻的观湖书院贤人,而且被观湖书院副山长誉为君子器格。
随着年龄渐长,林守一从翩翩少年郎成为一位潇洒贵公子,书院内外钦慕林守一的女子,越来越多。许多大隋京城头等世族的妙龄女子,会专门来到这座建造在小东山之上的书院,就为了远远看林守一一面。
林守一身上,逐渐孕育出一种仿佛离开人间越来越远的出尘气质。
随着林守一的名声越来越大,而且白玉无瑕一般,以至于大隋京城诸多豪门的话事人,在衙门公署与同僚们的闲聊中,在自家庭院与家族晚辈的交流中,听到林守一这个名字的次数,越来越多,都开始或多或少将视线投注在这个年轻读书人身上。
对于这些幕后视线的关注,以及日常点滴的诸多纠缠。
龙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,既没有志骄意满,也没有不厌其烦。
修心也是修行。
昨日今日砥砺心境越肯下苦功夫,明日将来破境瑕疵就越少。
林守一对于大隋朝野的风起云涌,因为游历的关系,见闻颇多,原本一洲北方最为文风鼎盛的王朝,多悲怆氛围。
但是林守一都不感兴趣。
甚至就连家乡大骊铁骑南下的势如破竹,亦是不上心。
林守一除了那位书院老夫子传授的雷法,一直勤勉研习那部得自棋墩山的《云上琅琅书》。
此次跟随老夫子去了趟大隋边境的北岳,和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,耗时三月之久,林守一也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飞舟,为的就是去近距离观看一座雷云,景象壮阔,惊心动魄,老夫子御风而行,离开那艘摇摇晃晃的飞舟,施展了一手手抓雷电的神通,收集在一只专门用来承载雷电的仙家瓷瓶中,名为雷鸣鼓腹瓶,老夫子当做礼物,赠送给了林守一,便于林守一返回书院后,汲取灵气。
今夜,林守一独自行走于夜幕中,去往藏书楼观看典籍,值夜夫子自然不会阻拦,儒家书院规矩多,却并不死板。
登上书楼,挑灯夜读,直到天明。
林守一成为练气士后,只要神气温养得当,熬夜读书,不会疲倦。
林守一放回书籍,来到窗口,正是天地间浊气下沉、清气上浮之际。
练气士眼中的世界,与凡夫俗子所见截然不同。
肉眼凡胎,看不见灵气流转,煞气升腾,阳气的集聚,阴气的飘散。
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门紧闭,虽然无法接受灵气浸染淬炼,延年益寿,却同时可以不受世间种种罡风吹拂激荡,生老病死,皆由天定。
崔东山曾经吟诗。
让林守一无比向往。
风高浪快,万里骑乘蟾背,身游天阙,俯瞰积气濛濛。醉里仙人摇桂树,人间唤作清风。
进入书院后,翻阅那些泛黄典籍,传闻上古仙人,确实可以去那日殿月宫,与那神灵共饮仙酿,可醉千百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