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是因为陈平安、裴钱还有那个已经能够坐在病床上的郑大风,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。
所以这些天灰尘药铺没什么苦闷氛围,相反,随着郑大风开始恢复嬉皮笑脸的性子,后边院子还挺热闹。
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带着,来了趟铺子,在屋子里见了他的传道人郑先生,进去的时候忍着没哭,见着了郑大风就没能忍住,只是不知道师徒二人嘀咕了什么,出来的时候范二脸上有了些笑意。
范峻茂问陈平安想好了没有,要不要在云海之上炼化那件本命物,陈平安说再考虑考虑。
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,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,结果被范峻茂一板栗打得蹲在地上,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,于是自告奋勇,跟自称“四境大宗师”的范二来了场较量,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,范二一边跑一边嚷着“裴钱你小小年纪,为何有此绝世武功,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天才,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,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!”
裴钱跑得汗流浃背,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,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,剑术太高,收不住手啊。
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,裴钱转头望向魏羡,问道:“老魏,我真有这么厉害啦?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,有水分……”
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,“水分不大。”
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,“娘咧,我原来真是天才啊,以后还有些怀疑来着。行了,老魏,我今天晚上抄完书,就再自创一套拳法,明天传授给你,你不用如何谢我,十串糖葫芦就成了。”
魏羡摇头道:“你的拳法,我不学。”
裴钱蹬蹬瞪跑过去,气势汹汹道:“为啥,看不起人?还是舍不得糖葫芦那点小钱?”
魏羡道:“么的钱了。”
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,哎呀一跺脚,懊恼道:“咋连买糖葫芦钱也没了呢!”
她突然蹲下身,小声道:“老魏,你不还有件花里胡哨的龙袍嘛,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?到时候你要是累,我帮你兜着,咱们是朋友唉,我会不帮你?”
魏羡反问道:“你咋不卖你那张符箓?”
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箓,贴在自己额头上,点了点头,破天荒道:“也对,我舍不得,估摸着你也会舍不得,我就不勉强你了。”
魏羡转头,瞥了眼小丫头,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
裴钱转过头,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:“我跟你说啊,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,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,馒头儿,吃一个丢一个。”
魏羡点点头,“像我。”
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边铺子打地铺,还把原本柜台当做了书桌。
这段时日,都在反复阅读、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。
因为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,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,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,还有那枚金色的玉牌,篆刻着“吾善养浩然气”,它的来历,神仙姐姐没有细说,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,重的,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,轻的,摘下了这块牌子。
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颗金精铜钱,今天已经是第四颗了。
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,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。
而且一瓶坐忘丹,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、布雨丹,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,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,分发完毕,一颗没剩下。
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,站起身去了后边院子,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,后者有些奇怪,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开筋拔骨。
裴钱笑得合不拢嘴。
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!
隋右边点点头。
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,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,然后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,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。
隋右边站在门口,无奈道:“她根本吃不住疼,我算很讲究力道了。”
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。
没脸见人。
裴钱还死死抱着他,抽泣着,满头大汗不说,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。
这天还没到晚上,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,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,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,可小丫头很是心虚。
陈平安哭笑不得,说道:“不练武就不练武,这有什么,以后多用心读书,一样可以有出息。”
裴钱蹦蹦跳跳走了,去找老魏侃大山去喽。
陈平安笑了笑,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。
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。
跟自己当年小时候上山采药,遇上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,溪水发大洪水,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,自己为了赶回家照顾娘亲,不一样是咬着牙要尝试着跳过去?
所以陈平安有些心软。
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“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胚子”,可陈平安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,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。
多大岁数的孩子,就做多大的事情,没什么错。
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,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,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,吃着碎嘴零食,穿着崭新衣裳,就不羡慕吗?
当然羡慕啊。
难道他陈平安当年力气小,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,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,难道不哭吗?
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,哭得很难受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