蛟龙化作一条溪涧,迅速消逝在府外地上。
钟魁心中了然,瞥了眼身边矮小女子,这位水神娘娘干笑着,装傻扮痴。
师徒二人见到了钟魁,立即起身相迎,走下台阶后打了稽首,自报名号。
他们虽未亲眼见到钟魁以阴神阳神,离开客栈去教训两位皇子殿下,但是对于钟魁这个名字,尹妙峰早有耳闻,如雷贯耳。最早是他们二人发现每次姚家铁骑,在边境上厮杀大战,战场远处,就会出现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书生,遥遥观战,从不插手,大战落幕便悄然离去。之后别处大战再起,一袭青衫便悄然而至。
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,向蜃景城询问此事,竟是无人能够查出此人根脚,后来借助师门金顶观,才得知钟魁是大伏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君子,十二岁的贤人,十八岁的君子,二十岁又获得了君子头衔的前缀,“正人”,获得正人二字,这可不是一位书院山主能够决定的,需要君子所在文脉的学宫圣人亲自考证,再通过数位在文庙塑有神像的圣人,一起点头认可,才算过关。
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,又被誉为准圣人。
大伏书院的名声,不如位于桐叶洲南北两端的另外两座,但是在一洲儒家内部,以及宗字头仙家洞府的视野中,钟魁作为桐叶洲土生土长的读书人,很受各方势力和地仙们的亲近。为了争取让这位正人君子坐镇本国,桐叶洲最强大的几座王朝,都在竭力交好大伏书院。
哪怕金顶观观主,下山遇见君子钟魁,恐怕都要以平辈之礼相待,所以尹妙峰和邵渊然都不敢有丝毫不敬。
邵渊然感受到师父葆真道人,甚至对钟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。
这位金顶观的修道天才,心中有些不适,但是没有流露出来。
尹妙峰不得不摆出这么低的姿态。
碧游府升宫一事,到了紧要关头,钟魁作为大伏书院山主的得意弟子,说不定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,到时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务,又能帮助大泉拉拢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儒家圣人,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渊然,未来就有了金顶观之外的靠山。
钟魁自然早就见过这对入世道人,而且不止一次,印象不坏,也不算太好,不然早就与他们打招呼了。
尹妙峰说了此次夜访碧游府的目的后,钟魁发现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,好气又好笑,只是今夜他来这埋河,本就是为了此事,加上河妖贿赂蜃景城一事,并不简单,本就犯了他的忌讳,所以干脆就对尹妙峰说道:“碧游府供奉书籍一事,就由我来劝说水神娘娘,你们尽管放心禀报蜃景城那边,当然措辞可以灵活一些,事成了,你们有功劳,事不成,你们不用吃挂落,至于为何我帮你们这一次,其中自有缘由,不过你们不用瞎琢磨。”
尹妙峰感激致谢,与弟子邵渊然告辞离去。
老管家领路,带着自家水神娘娘,和那位好像来头更大的年轻客人,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。
陈平安走在钟魁身边,打量着碧游府的风景,影壁上绘有一幅水神庙和埋河水流的生动画面,香火袅袅,烟雾升腾,河水翻涌,还会发出河水声响。
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见陈平安的阴神,道门师徒无法看破。这是因为陈平安身处祠庙和碧游府,都属于埋河地界。至于河妖和水鬼,前者只要在江河湖泊之中,道行深厚,尤其是这条它选择走江的埋河,它其实已经获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,所以也能看到,至于那些道行浅薄的水鬼,其实更多是酒鬼“闻到了香味”一般,天生吸引。
到了一座烛粗如臂的明亮大厅,桌上还放着那碗爆炒鳝鱼面。
陈平安看着那只“大碗”,愕然不能语。
钟魁脸色如常,一屁股坐在桌旁,跟水神娘娘笑道:“也跟我来一份,不用这么大的碗,小碟子就行了。”
她点点头,然后望向陈平安,“这位公子要不要吃宵夜?”
阴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阳神,吃不得人间美食,只以天地灵气作为进补之物。
陈平安笑着摇头说不用了。
一水神一君子,同一张桌子,各自吃着盆和碗里的鳝鱼面。
陈平安心湖中有钟魁的声音响起,“这位水神娘娘,擅长炼化兵器,不知是什么机缘,获得了上古传承,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诗歌,作为炼器法诀,据说这口诀的品秩很高,属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证道根本,故而某些人很在意,只是碍于名声,只能徐徐图之。”
如钟魁所说,埋河女神总计炼化了九件兵器,其中两件跻身法宝之列,在与河妖厮杀的过程中,打坏了三件,那些都是她能够在两百多年内,稳稳压下河妖的制胜法宝,就是她的兵器数量实在多了点。
世间女子出门郊游,是换脂粉、换衣裙,这位埋河水神娘娘,巡视辖境,是看心情选择兵器傍身。
吃过了宵夜,水神娘娘跟钟魁打开天窗说亮话,“劳烦君子给我一个准话,我要是执意讨要文圣老爷的那本书籍,大伏书院是不是找个由头,要我碧游府灰飞烟灭?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大泉刘氏,迟早有一天会被北晋、南齐夹击灭国?”
陈平安对她刮目相看。
钟魁摇头笑道:“大伏书院还不至于这么蛮横,至多就是碧游府自毁前程,以后无论你和大泉王朝做出多大功劳,再无希望晋升为宫了。这点你要心里有数,今天不管是因为你心底觉得碧游宫得之不正,还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,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,从此被书院记账,今日事给记录在了书院档案,将来你立下造福苍生、有功社稷的壮举,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,到时候觉得书院处事不公,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。”
她点头道:“我记下了,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,一报还一报,其实说起来,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。”
钟魁冷笑道:“你还知道啊?”
小小水神碧游府,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,落在桐叶洲其余三座书院眼中,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?
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“定论”,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。
读书人最讲面子。兴许吃了大闷亏,都不碍事,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,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。
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,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最大护身符。
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,甚至有人传言,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。
她笑容尴尬,“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?”
钟魁啧啧道:“一碗面,保全碧游府,一碗面,保下大泉王朝,水神娘娘,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。”
钟魁嘴上不饶人,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,因为是真好吃,她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,香味扑鼻,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多了去,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不算,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。只不过喝酒吃面,都没有他的事情。
喝酒之前,水神娘娘口口声声说了这百年陈酿,万万不可多饮,一人至多三大白碗,喝多了,神仙也要醉倒。
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,一只酒坛到底,滴酒不剩,水神娘娘还让府上奴婢又去拎了一坛上桌。
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奇差的醉鬼。
钟魁哀嚎着九娘唉。
水神娘娘大嗓门说醉话,时不时就一巴掌拍在桌上,帮着自己助长气势,这会儿一脚踩在椅子上,一手大拇指伸向自己,对刚刚认了做兄弟的钟魁问道:“混江湖,靠什么?!”
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。
她便自问自答,“骨气!脊梁要直,拳头要硬,做人和说话,都要敞亮!钟魁兄弟,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,有担当,像个大老爷们!我便认了你当兄弟,以后刀里来火里去,你一句话的事情!”
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。
心想若是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,大概会说肯定是那朋友义气了,胸脯拍得震天响。
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,手指所指,离着水神娘娘座位差了老远,醉眼朦胧道:“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,你一个水神……不对,好像水神自称混江湖,才是最名正言顺的。好嘛,算你说得对,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……”
水神娘娘一挑眉头,灌了一大口酒,大舌头含糊道:“平时有饭吃!饱得很,炖蛇肉,爆炒鳝鱼面,我家厨子,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,手艺那是一绝,所以……骨气还是要有的!”
钟魁摇晃脑袋,“你有你的骨气,关我屁事,我只要九娘……”
陈平安站起身,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。
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,终归是看着心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