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恐惧不是来自前面的窝棚,而是来自四面八方!它想逃,可是刚才还是强劲有力的四肢,倏忽间变得麻木不听指挥,颤抖着伸展不开,胡乱抓挠,就是无法移动身体。它只能尽可能的臌胀自己的身体,臌胀得像一个小桌面般的大球!
“乓——!”一声震动江湾的巨响,地面的细沙暴起一团沙雾。
一只巨大的脚掌,踩过大江癞,缓缓逼近那座窝棚。后面扔下一个流肠破肚,粘液四溢的大江癞尸体。
渔窝棚里,大憨还在迷朦之中,妹妹孔黑妮儿那张黑胖的脸又出现在他的眼前,她狞笑着,张着大嘴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,咬向他的喉咙!
一时又是孔老二那只独眼射出骇人的白光,手里舞动着宰牲口的屠刀,向他胸口猛刺!
孔老二抓起一把剪子,狠狠刺进这个儿子的前胸!
鲜血染上孔黑妮儿那双粗黑的双手,那父女俩才知道害怕。
孔黑妮儿惊叫一声,躲到了父亲的身后。
大憨吓得大叫一声,想跑开,可是一阵剧痛使他睁开了眼睛!
他感到受伤的左胳膊奇痛难当,疼的不是伤胳膊,而是左手。
大憨努力抬头一看,不禁吓了一跳!要不是身体极度缺水,非尿裤子不可!他感到自己的胃一阵抽搐……
只见一只灰绿色的大江龟,驮着又厚又重,纹路几乎要开裂的龟壳站在自己跟前,四只短粗的龟脚,露出尖利的龟爪,抓着地面上潮湿的泥土。它伸着褶皱的布满小颗粒疙瘩脖子,嘴正咬着自己的两根手指!两只绿豆大小的小眼睛,闪着金光,贪婪的看着他。
老王八,你也跟老子过不去!
大憨一咬牙,拔出还在胸口扎着的剪子,狠命向那大江龟的脖子根部插了下去!大江龟吃痛一缩脖子,嘴却咬得更紧!
“啊——!”疼得大憨大叫一声,拔出剪子一顿乱刺……
老王八松口了,它的脖子已经被刺成了血筛子。
大憨张开剪子,剪断龟脖子,然后将剪子放下,奋力抓住江龟尚未缩回去的脖子,然后把嘴伸了过去!
他太渴了!
龟血像流泉一样,注入大憨的嘴里……
不再口渴。
大憨放开老龟,瘫软下去。
老江龟不知道是在江滩晒盖子,忘记了归路,还是嗅到了大憨的血腥味儿,误打误撞,爬进窝棚,断送了性命。
大江龟的一条老命,救了这个小伙子一条憨命,留下了一个几十年都解不开的迷。
狐鸣幽幽,江雾渐渐散去。一轮孤寂而清冷的江湾月,慢慢爬上中天。
一团红光一闪,那窝棚里多了一个红色的,火一般的身影,开始撕扯那个堆伏在地上的的老江龟尸体……
大憨再次睁开眼睛,看见一张消瘦枯黄,充满疲态与病态的脸,女人的脸!
“四姐,怎么是你?”
女人张开苍白的双唇:“这是我家的窝棚啊。”
“你家的?难怪这么干净。我,我是……”
大憨伸手一摸,上身衣服已经被脱去。胸前的伤口已经被旧床单撕成的布条缠扎起来。
土炕边的一只粗瓷大碗里还有半下王八汤。
那女人低声说:“窝棚里没啥吃的,你跟前有一个死王八,我把里面的好肉割下来一点,煮了一碗汤……”
他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激,冲着眼前的姑娘点点头。
这个女人虽然已经二十五六岁,但还是个姑娘。是渔窝棚绝无仅有的老姑娘,十天前还是这憨小伙的对象——朱四丫。
朱四丫自幼就是个“痨病腔子(顽固性肺结核)”,加之营养不良,哥哥朱老三又不肯给她出钱治病,迁延下来,身子又高又瘦,真的像一根竹竿儿。常年咳嗽,弱不禁风,朱老三就算倒贴钱,也没人要他这个妹妹朱四丫。
但是大憨他爹要了,给大憨定下了这门亲事。
朱老三的老丈人老三国曾子仪就下过断言,这闺女,姑子命。姑子就是人们常说的尼姑。
朱四丫最拿手的活计就是坐在自家的渔窝棚前织渔网。朱老三当了村会计以后不再下江打鱼了,可是朱四丫的手艺足可以把织成的渔网卖给江边打鱼的渔民。那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。
两家亲事告吹,朱四丫的嫂子曾小眼睛请媒婆江六姑做媒,打算把朱四丫嫁给穆金凤的侄子,皮匠穆鞭哨儿。虽然那三十多岁的皮匠三十出头,因为小儿麻痹落下个右手小,左腿瘸,但亲事还是被人家婉拒回来。
她觉得没脸见人,才躲到渔窝棚里来。
“四姐,这褥单是你的?”
“我来的时候,你已经昏过去了。血呲呼啦的,吓死人了。我给你上了点消炎粉,没什么包的,就把褥单撕开了……”
大憨眼含泪花:“多谢四姐了。等我伤好了,一定多赚钱还给你。”
朱四丫转过身去:“钱你不用给。不过你既然醒了,就得想办法搬出去。我这病传染,要是我三哥知道也怕出麻烦……”
大憨泪花消失,咬咬牙:“我这样还怕什么传染。可我知道你三哥的厉害,这就走。”
大憨撑起身体,下炕走出渔窝棚。
朱四丫连身都没转:“你慢点。往北不到半里就是孙老秧子的窝棚,现在里面没人。”
大憨点点头,向北走去。
转过沙岗子,又穿过一道塔头沟,已经是野妹子江南岸最后一排坨子。坨子的向阳坡上有一个地窨子。地窨子,一半在地下,一半露在土坡上。进门就是一条一步宽的地面,往里是一条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土炕。土炕一头是个小小的灶台。土炕和门扇上一样都遮着苇帘子,大憨长叹一声,躺在了土炕的苇帘子上。
他一翻身,苇帘子下面竟然有一卷粉红色的女人用的卫生纸。也不知是哪家的女人为了幽会野男人带进来的,翻云覆雨之后忘在这里了。
大憨也不管是什么,拉出来枕在后脑勺下面。
江湾渔窝棚一带偶尔有人来,可是地窨子实在太小了,根本没人光顾。大憨躺在里面,不禁浮想联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