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马车里后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，四处嘈杂的声音忽然一下好像变远变低了，车里的熏香味也让人觉得舒服。但是一想到他们的目的地是诊所，艾瑟尔就觉得紧张。
马车载着他们一路远离繁华的港口区，深入城市内部，直奔名片上医生的地址。
她其实今天早上在书库，还有刚才在船上的时候，已经考虑过了该怎么跟医生说她过去的那些事。但她现在又忍不住想如果说的模糊被医生追问怎么办，如果伊莱听到了她的过去，接受不了的话，她又该怎么办？
事实上不知道为什么，从她踏入人族的境地开始，这种紧张和不安就仿佛变得强烈了。她的直觉告诉她，同族更能够看穿她的内心和过去，看出她的疯狂。她总隐隐地觉得这一次看医生的过程会和在伯纳德那里时完全不同。
马车穿过市区一路上行，进入城市高处，最终在诊所前停下，这里位处上城区的一角，比起港口区清静了不少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普通城市的街道，建筑和装点不像港口区那么明丽惹眼，但很精致。
诊所仍然亮着灯，伊莱拉着艾瑟尔进入了小楼，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，觉得紧张。
前台是一名头发花白的女人，此刻正在跟一名大概是病患的男人交谈。
“这是你的药。副作用医生应该都告诉你了，不建议经常服用，这是给你在真正必要的时候应急的，要想根治你的问题，还是要回这里，继续接受治疗。”前台将两个玻璃瓶递给了那个男人，这么说道。
男人一言不发，只是接过药瓶，点了点头。待他转过身来离开，艾瑟尔这才看到这人的脸。他看起来还很年轻，但是眼睛浑浊无神，微微佝偻着背，整个人有一种瑟缩的感觉。他在看见他们时愣了一下，近乎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，然后很不自在地别开视线。他像是不想被看见一般别过脸，让脸朝向和他们相反的方向，和他们擦肩而过。
那男人的样子击中了艾瑟尔。那是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卑微的模样，那就是她本来的样子。她也曾时不时地就有只想躲在角落里，躲在无人的地方，不被任何人看见的愿望。她也曾希望自己能够变得透明，能够消失不见。这样她就能摆脱那种挥之不去，仿佛能让她窒息一般的不安，不自在和时时都会被人审视否定的感觉。
“哈登医生快要下班了，两位是要预约吗？”前台的女人望向他们问道。
女人的脸上没有笑容，但是她的声音语调有一种极其平和轻柔的特质，仿佛能够让任何气氛和空气都缓和下来。
“晚上好，既然医生还没下班，我们能和他先见一面吗？”伊莱上前毫不含糊地问道。
“抱歉，今天不行。哈登医生现在正和一名病人在一起，那之后他就需要休息了。精神不好的医生无法给病人好的治疗。你们两位哪一位需要医生的诊疗？还是说两位都需要？”
“只有我需要。”艾瑟尔僵硬地说出了这句话。
女人看了她一眼，随即拿出了预约记录本，“哈登医生在三天后的下午有一小时的时间还没被预约，你们要预约这个时间吗？”
“加钱的话，能帮我约到更早的时间吗？”伊莱显然对那个时间并不满意。而埃蒙和罗恩都跟他提到过这个城市医生们的潜规则。
三天后，他们可以待到那个时候，应该还能够赶得上，但从真的想看病的角度来说，那绝对不是理想的时间，毕竟只见医生一次不一定会有效果，就连诊断都不一定是一次就能出结果的。
“出三倍的诊金，我可以帮你安排到后天早上，五倍我可以帮你预约到明天一早。”女人直言不讳，在此同时指了一下前台背后标明的诊金。
“帮我预约到明天一早，如果可以的话，后天早上的时间也帮我约上。”伊莱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艾瑟尔皱了皱眉头，视线则扫过前台，看着上面标着每次诊疗为时一小时，诊金一金币。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很清楚一金币到底是个什么概念，但是五倍的诊金怎么说也听着像敲诈，即便之前听埃蒙他们提过，她还是觉得有点难接受。而且收额外的钱将人安排到更早的时间，那就一定有什么人的预约会被挤掉吧？这些医生的道德真的没问题吗？
“两次预约，没问题，预约需要预付一半的费用，你们来的时候付另一半。请先把这张表填好。”前台的女人这么说着递给了他一张表格，然后拿出了两张小卡片。
伊莱将表格递给艾瑟尔，她看着表格不知道怎么的，脑袋里面仿佛“嗡——”地响了一声。那上面要求病患填些症状，初次出现症状的时间和见医生的个理由等等。这张表格让她真的有了自己是精神病人，即将要被诊断的实感。她发现她根本不想填这些。跟人说起自己的状况已经让她压力很大了，要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让她更加本能地排斥。
她看见伊莱将他们身份卡上的假名将填在了那两张卡片上，一张前台收走，另一张他们留下。那上面写着他们预约好的两个时间段。
对的，没关系的，他们用的是假身份，假名字。冷静下来不要想那么多，简单地写上就好。艾瑟尔这么想着拿起笔准备硬着头皮填好，却再次呆住了。她可以毫无障碍地阅读这里的文字，却不能本能地书写这种文字，拿着笔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，根本无从下笔。
“怎么了？”伊莱地望着她吃惊地微微张着嘴巴一动不动，略微皱起眉头关切地问道。
她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，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件事。
“要不，我来填吧。”他等了一会儿，见她不答话也不填表，才这么轻声说道，并轻轻将她手里的表格拿过来，填上假名，很简单地填上了偶尔会梦游，出现短暂失去记忆和意识的情况，最初出现症状的那一栏则没有填，然后他将表格递了过去。
艾瑟尔看着前台的女人略微皱起眉头接过表格扫了一眼，随后将视线望向了她，那视线并不尖锐却依然让她觉得头皮发麻，那似乎对于她这个连表格都不能自己填写好的病患的审视和质疑。
“明天请按时带着预约卡片来这里。”她终究还是收下了那张表，“还有，明天来这里的时候请不要携带武器。我们诊所不允许病患携带任何武器去见医生。”
艾瑟尔点了点头。不要带武器的要求大概不是针对她的，但她却难以摆脱自己被人视为威胁的这个想法，无论是对方的视线还是话语都仿佛针扎一样，让她一下子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。
她转身跟着伊莱离开，她的过去，上一辈子的记忆，她所受到的冷落，质疑忽然像潮水一样向她涌了过来，抽去了她身体里的温度。
她还是她，什么都没有变过。
“艾瑟尔，这个诊所…或者说看这个医生…让你觉得很害怕吗？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妥？”伊莱一直牵着她的手，他们离开诊所走出了一段距离，他才有些担忧地轻声问道。
“没什么不妥，我只是紧张而已。”艾瑟尔轻轻摇了摇头。
罗恩应该对这里很了解，这个医生是他强烈推荐的，据说很有效地帮助了他的几个人族朋友。虽然收取高价诊金来将人排在前面，把已经有的预约挤掉这种事怎么说都让她觉得有些问题，但是这和医生诊病的本事并没有什么关系。
“但是当时去见伯纳德的时候，你好像没这么害怕？”
“当时我其实也很紧张，但是大概没有现在这么严重。”她努力理清自己的感觉和思绪，希望能够将自己此刻的心情传达给伊莱，“我是人族，在人族长大，这里会更让我觉得有压力。这样说你能明白吗？”
伊莱点了点头，“我明白的。那，你今晚是想四处逛逛，做些开心的事情散散心，暂时把这事给忘了，还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早点休息？”
“我想早点休息。”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情，明天早上的医生预约忽然像一团阴云一样笼罩在她头顶，让她觉得她根本没有办法真的开心地去做什么。
“好，那我们先去吃晚饭吧？然后就去找住的地方。”
“嗯。”她点了点头。
牵着她的手在给她力量和温暖，她看向身边的伊莱，他是如此优雅，温暖而美好。
她觉得害怕。
她意识到过去的几天，各种混乱的新信息，她新的身份，以及伊莱的青睐以及魔族的尊重给她带来了很大的错觉，她仿佛暂时脱离了过去的阴影，忽然有了被人尊敬和渴求和期待的资格。但是她的过去才是她的本质，她真正的组成部分。她还是她，唯一的变化是她披上了勇者的皮。正是这层，这个新身份给了她现在的一切，给了她伊莱的亲睐和关怀。
她倔强地想让他喜欢她的灵魂，希望他能不因为勇者的身份和吸引力，而只是单纯地喜欢上真实的她，那个杀死了自己，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她。
但是那个她真的是有这个价值吗？她到底是怎么想的，才会觉得那个真实的她能够配得上这么好的伊莱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