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敞开的窗户里，包厢中的二人都听到一楼大厅传来的喧闹，魏止风起身向楼下看去，原本的水袖舞舞者不知怎么都退了下去，大厅里的客人也不似他刚来时稀少，魏大少瞧着好像有不少贵重客人坐在台下，其中还能看到几个他爸常来往的叔叔。
魏止风见这个架势，好奇心一下子盖过唐仙姑得知他年少闯祸的不自在，没忍住拉了铃叫李德顺进来问。“楼下这是在干什么？”
李德顺身为飞仙楼管事，对自家的事都是熟记于心，魏大少问起来自然不露怯，不假思索道。“这是淮扬河一位兰花门有名的弟子，这些日子来到了咱们黔阳城，听说跟在她后面来的还有一位大人物，咱们飞仙楼请了人，准备在今天进行表演呢。”
说话时李德顺瞥了一眼唐仙姑，小声道。“魏少爷您感兴趣？”
魏止风皱了皱眉，求生欲拉满想都没想道。“不感兴趣。”
李德顺端起了个笑脸，很有眼色道。“您不感兴趣那我出去了，您们有事再叫我。”
魏止风确实对这些不大感兴趣，一则是自幼家教甚严，二则是对学识的傲气。在旧社会全国百分之九十民众没开智的时代，魏大少的学识之专业能够称得上顶尖那一小撮人。在法医学还不够完整的时代，魏大少不知道的知识，那一定是学术上还没研究出来。
一个在专业领域称得上顶尖的人，吸引他的注定是有默契，有学识，言之有物的聪明人。
关上包厢的一侧窗，魏止风重新坐回到唐仙姑的对面，他先起身盛了一碗汤，笑了笑递到唐仙姑手边道。“光唐小姐知道我小时候惹祸，我还没听过唐小姐小时候的事呢，唐小姐，方便讲一讲吗？咱们也求个公平？”最后一句话魏大少双眸含笑，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，本就不惹人反感再配上那一抹笑，饶是唐仙姑，都不太忍心拒绝他装可怜。
唐仙姑盛了一勺汤尝一口，抬眸望着他唇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。“那我从何说起呢？”
闻言魏止风眼神亮了亮，迎上那双秋水眸绽出一个笑容。“一人一件小时候的事怎么样？”
唐仙姑放下汤勺默认了提议，回忆片刻挑出一件记忆里的事来说，这是魏止风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追忆。“我小时候其实怕打雷，每个打雷的夜里我都很害怕，所以每个下雨的夜里我房里就会兴师动众的一群人，去到我娘的房里。”
“但是我爹不喜欢我这样，他觉得他的女儿不应该有弱点，他说我最肖他。其实我也觉得我挺像他的，起码只有我敢和他反着干。他不让我去我就偷着去，后来每到下雨天，我娘房里的人就都很如临大敌，他们怕我爹突然过来，回头我又会和他大吵一架。后来我才知道，我爹约莫是知道这件事的，比如说有一次我拿他配枪玩，不小心走火打了一只鸟，我爹表面上大发雷霆，罚我一晚上不许吃饭。”
“我娘派人去给我送饭，我吃完一顿，我爹又派人偷着送了一顿。为了不暴露我娘，我只能强撑着又吃了一顿。第二天早晨我路过书房还能听到他在笑，有人奉承虎父无犬女，他笑的和打雷一样。”
魏止风不知道怎么形容，似乎往日供在神坛上的仙子忽然鲜活了起来，那双冷冷清清的眸子透出追忆的温度，笑的优雅，又带着说不出的寂寥与怀念。魏大少望着对面的唐仙姑，着迷还是心动难以分清，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，假如时间这么过一辈子，他是心甘情愿的。
良久他才收摄回心神，好奇道。“看来你与伯父伯母的关系都很好。”唐仙姑垂眸喝掉碗里的汤勾起一抹浅笑，是魏止风看不懂的平静，暗藏冷漠的从容，她道。“或许吧。”
“说好的一人一件，我说了两件事，魏少爷是不是就欠了我一件？”喝完汤，唐仙姑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魏止风，魏大少不知道别人，起码他是舍不得拒绝的。
“那好，我就欠唐小姐一件事，唐小姐是要现在听吗？”魏止风喝了一口汤，正思量年少时哪件事说出来合适，可左思右想都不合适，怎么觉得和唐小姐的说的比起来，都幼稚又不成熟。
唐仙姑夹了一筷子虾摇了摇头。“今天就算了吧，我晚点还有个约。”
魏止风无意识的笑意收敛，心里稍微有那么点吃醋，却也知道二人现在的关系没有立场追问是谁。魏大少的神情何其直白，起码在唐仙姑看来单纯的可爱，包括后来重新勾起礼貌的笑也那么明显。“既然唐小姐有约，那我欠你这件事就改天再约好了，届时，还望唐小姐赏光。”
魏止风倒了杯葡萄酒，轻轻碰到唐仙姑手里端着的那杯，二人一共见了四次面，魏止风每一次都会发现唐仙姑的礼仪完美，不拘小节也能带出一种写意风流，内藏风骨。餐桌的礼仪更从来不会弄出响动，有时候看她吃东西精致的如同一幅画卷，不徐不疾。
唐仙姑察觉到魏止风的失神，等了好一会见视线还没移开，才轻声提醒。“魏少爷，你在看什么？”
“啊？”魏止风愣了一下，匆忙移开落在唐仙姑身上的视线，在社交礼仪这一项，一直盯着一位女士是十分失礼的。何况是对着有所好感的心上人失神，他赶忙道歉。“抱歉，唐小姐我刚才有点失神。”
唐仙姑看向魏止风眼眸，四目相对，那双眸里带出一丝笑意，片刻后她率先移开视线，起身自楼上往下看。楼下是异域风情的表演，唐朝西域传进来的胡舞，女子穿着露腰衣裙，舞裙上镶坠着各色宝石，不同于国内自古以来偏向含蓄内敛的舞蹈，西域的胡舞一贯以热情奔放闻名。
魏止风也起身，循着唐仙姑的视线看过去挑起话题。“这个女子就是李德顺说的名妓？”
唐仙姑摇头轻笑了一声。“不是。”说罢她盯着魏止风看了好一会，大概是觉得少有男人对这些事一窍不通，漠不关心。“自古以来，能够传出名声的名妓都颇有技艺，有的还专研一道堪称一代名家。”
“名妓出了名，有时也会出去游玩，得各个地方的文人骚客追捧，就类似……”唐仙姑秀眉微皱思索半晌，一时不太好类比。魏止风倒是脑中闪过一个词，二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。“歌星。”
唐仙姑浅浅的看了一眼魏止风，声线还是如往的不徐不疾，却隐约显出温和之意。“确实和现在的一些歌星有点像，因为兰花门，在过去娼和妓是不一样的，妓卖的是才艺，例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的。娼……”唐仙姑说到这顿了顿，魏大少赶紧接口欲缓解不对劲。“这个我懂。”
唐仙姑眉梢微挑，定定的迎上魏止风那双狭长的星眸，语气听不出情绪的问。“你懂？”
魏大少一时不太知道到底该不该懂，挣扎无果后用无辜的眼神迎着唐仙姑，急中生智的把锅推给远在周宇家的冯子山。“嗯，我懂，冯子山他给我说的，就今天上午。”
认真查案的冯子山自然不知一口大锅就此背到自己身上，唐仙姑没说信还是不信，话锋一转谈起那兰花门名妓的事，据说名妓艺名叫虞师情。人如其名，纵使身在兰花门也养出一身温柔如水飘渺似仙的气质。魏止风听到这皱了皱眉峰不大爱听，在他看来唐仙姑才是仙子气质，放旁人身上都是东施效颦，两人放在一起想都是对唐小姐的不敬。
唐仙姑不知魏大少的胡思乱想，顺着兰花门来黔阳城的事讲了下去，魏止风这才知道，南明河畔的画舫上平时都需要熟客介绍，今晚有虞师情的表演却不一样，画舫开放，稍微乔装打扮便能混进去，至于飞仙楼请来表演的仅仅是跟虞师情来黔阳的人。魏止风到底是心系查案，思量好半天混进去探查的办法，回过神来就见到唐仙姑望着他的笑，那笑意中透着了然。
“魏少爷昨天找我问的线索，回去后有查到些什么吗？”
魏止风少见的沉默着坐回去，这对他来说是在心上人面前极为少见的，良久，唐仙姑听到魏大少低低道。“我好像开始有些害怕，我是不是不该继续查下去，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回来。我好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，回来这些天，我见到好多的人和事，似乎都和我原本想的，认知的不一样。”
唐仙姑看着魏止风的眼睛，魏大少的眼眸其实很好看，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，坚信着光明与正义的认知，那里面有时候燃烧着火焰，有时候又会亮起漫天繁星。说起理想和浪漫时，能够渲染的让世界都为他动容。也因此，魏止风低落委屈时很容易令人感同身受，他就是这么正直纯粹的一个人。
“所以因为与你认为的不同，你就害怕了吗？”唐仙姑定定的迎着魏止风眼眸问。“如果不找到真相，你又怎么知道你所认知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，你所坚信，或者猜测的是真相。”
她的声线冷清，像是清凌凌的河水，更像的是山里变幻不定的风。“你说潘多拉魔盒，可谁也不知道潘多拉魔盒没打开的时候，那些坏事是不是也早已注定，早有预兆。事情发生了，没有置身其中的人能够逃出这个漩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