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是一层又一层的。
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蝴蝶又梦为庄周,仅仅两层的梦境,便足以让哲人沉思真假虚实,是耶非耶。
关于梦的真假,临渊记得师父曾经说过这样的一段话。
“虽说梦境虚妄,然而梦出自人心,本就是人心最本真的反射,以此观之,梦又何尝不真?难道梦里所作所为,就必是真的?”
临渊听在耳里,却浑不明其意。
师父便教了他几句金刚经里的话: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
他那时问这是什么意思,师父大概又见他一脸傻样,拍着脑门叹息自己这是对牛弹琴,跟著随口解释道:“总而言之,说的就是即便在你醒着的时候,这一切都是假的,就更不用说在梦里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小小的临渊看了看四周,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,窗外枝叶影子随着阳光蜿蜒而入,丹炉里还炼著丹药,一缕青白的烟嫋嫋上升。
“这怎么会是假的呢?”
师父从丹炉里拿出一颗将将炼好的丹药,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临渊一本正经地答道:“这是洗髓丹。”
“有何用处?”
“安魂定心,能清百骸识海之垢,修行时能服此药,于大的关隘处,能避凶险。”
师父看他一眼,对他背得一字不漏,似乎颇有赞许之意。接著,他手一捏,那好容易炼了八九分的珍贵丹药,就这样成了一团烂泥。
临渊张大了嘴。
“它这时还是洗髓丹吗?”
临渊傻傻地看着那已然糊烂了的一团东西,傻傻地摇了摇头。
“它眼下已什么都不是了,虽然它适才还是颗洗髓丹。”师父弹弹手指,毫不可惜的把那团东西弹掉,“你也是,我也是,都跟它一样,总有一天咱们都会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东西,到时候,你所好所恶,所爱所惧,都成了毫无关係。”
临渊疑惑重复道:“毫无关系?”
师父点头道:“正是,正因万事万物有生有灭,终须归于空无,人之一生也不过就是一场大梦,哪有什么真实虚假?”
“那我很喜欢师父,到时候我也和你毫无关系了?”
“我若死了,自然就跟你没关系了……臭小子你哭什么?”
临渊也不知为何,听了师父的话,心里酸酸的很难受,竟哭了起来。
师父叹气道:“跟你说了这么许多,正是要你看破一切虚幻,你怎么反倒较真了?”
临渊哭道:“师父若死了,我一个人可怎么办?”
师父闻言大怒,伸手就往他头上拍了下去:“我还没死呢,你这傻子哭什么?这不是咒我?”
临渊连忙收泪,不敢再哭,但说起话来还是不由自主的有些抽噎:“师父,若与谁都变得毫无关系了,那么岂不是很寂寞吗?”
师父闻言,难得的竟没骂人,却眼望着窗外夏树出了会神。
临渊站在一旁,薰风息息,透窗而入,和暖而清畅,他也不禁有些怔愣,想著若连师父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,那么这个世界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?
一师一徒相对默默无语,一时,仅闻屋外蝉鸣阵阵。
猛地一个声音又惊得临渊一跳:“小子,你本事不小。”
临渊赫然发现,自己身边竟然又站了一个师父,这个师父看着支肘窗畔,怔怔出神的那个师父,脸上表情很是古怪:“你做什么梦不好,偏要梦到我,偏要梦到这一日?”
临渊望着他,见师父脸上已多了些风霜之色,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又黑又亮,似乎时时在笑,似乎总是满不在乎,偶尔却又锐利得彷彿一眼就能看透一切。
临渊这回不再惊慌了,他顿了顿,道:“师父,我这是在做梦吗?”
“明白过来了?”师父四下环顾,望着自己熟悉已极的一花一草,一景一物,“我倒没想到,你这小子还记得这一日我说的话。”
“师父,为何你那日不回答我?”
“小子,你当师父什么都知道,能答得上你的每一个问题?”师父莞尔一笑,“我也与你一样,整日在想许多事,却老是想不通。”
“师父也有想不通的事?”
“废话,”师父瞪了他一眼,“我到现在都还想不通我干嘛收养你这愣头愣脑的笨小子。”
“你老这么说,但我也不真的那么笨呢,”临渊抱怨道,“我下山了以后,可明白了好多以前不明白的事呢?”
“哦?”师父饶富兴味的看着他,“什么事?说来听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