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腰别玉笏、手捧一把漆黑拂尘的文士,身穿朝服,是南苑国境内刚刚获封爵位的京师城隍爷。
还有几个容貌衣饰和随身法器各有一两瞩目之处的练气士,都在此饮酒。
竹席之外,旁有童子煮酒,还有宫娥侍女装束的妙龄女子,却是各持兵器。
竹席内有两位,得到了湖山派的请帖,更多还是来这边“凑热闹赶个早集”的。
有个满脸常带笑意的中年道士,姗姗来迟,与竹席这边打了个道门稽首,说有事耽搁了,贫道刚从大木观那边返回此地住处,必须自罚三杯,在这边落座后,果然连喝了三杯酒水,结果就连那位作为主人的少女,都不清楚此人身份,等到她再一问,结果发现谁都不认识这厮,而这个道士竟然还有脸与众人敬酒不停,龙袍少女冷笑不已,抬起手,就要打赏蹭酒这厮一记仙法作为教训,她府上的自酿酒水,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喝的。
喝得满脸涨红、酒嗝不断的道士赶忙大笑着起身,作揖赔罪告退,言语之际,脚步不停,倒退而走。
离着那张竹席远了,吊儿郎当的道士这才敢转过身去,脚步匆匆走下山去,约莫是借着酒劲,胆子又大了,道士开始醉态豪言一番,无古便不今,花柳丛中觅真人,囊中羞涩三五文,无今也不古,簪花小酌长生酒,才知醉乡是仙乡,守时定日刻桃符,花酒几千年,草野下士,焉知兵略?上仙真人,也是空谈。唯我大醉是不醉,日上三竿起个晚,赶个早,醒来长卧百花丛中,醉后又是一天明月清风……
那老妪轻声问道:“是那种奇人异士?”
龙袍少女讥笑道:“装神弄鬼花架子。”
道号陶者的老人犹豫了一下,习惯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,以心声与在座诸位道友泄露一个天机:“此人道行高低,恕我眼拙,看不出来,但是他的虚岁,确有千年以上了。”
“虚岁”是如今天下对那些英灵鬼物的一个说法,意味着鬼物生前所处哪朝哪代。
只是虚岁的大小,确实过虚,与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浅,完全不沾边就是了,并不能说明什么。
就像道号陶者的老人,作为名副其实的“始作俑者”,他几乎是这方天地的人间最年长者,但是他的道法修为,其实并不高。
龙袍少女犹豫了一下,朗声笑道:“下山道友,年高者尊,回来喝酒!”
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,来更迅捷,屁颠屁颠飞奔上山,重新落座,拱手抱拳笑道:“贫道连名字都忘了,如今只好取了个道号‘铁嘴’,实不相瞒,贫道与人斗法不行,但是精通相术,小有心得,敢说不弱于任何世间一位贯通古今、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。”
不自报家门还好,听到“铁嘴”这个道号,一位相对沉默寡言的女修,先忍住不笑出声,伸手抵住嘴唇,她才忍不住说道:“你就是那个被乌江打得满地找牙的骗子?还曾让钟倩扬言以后再见面,定要打你半死?”
其实她这些说法,还算客气的了,江湖上都传言,有个喜好故弄玄虚的云游道士,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没啥真本事了。
道士微笑道:“假装骗子,实非易事。”
众人听闻此言皆一时语噎。
龙袍少女就要抬起手,真真假假,道行深浅,一试便知。
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,立即开口澄清道:“诸位仙师,贫道说了斗法不济事,怎就不是大实话了。”
趣闻轶事,林林总总,山巅竹席这边只是其一。
人间如今处处都是新鲜事,奇人异士,见多不怪了。
中年道士环顾四周,蓦然满脸愁苦,判若两人,只见他低头沉吟片刻,抬起头,“喝过了酒说正事。休戚与共,荣辱一体。”
不知为何,道士竟是怔怔看着他们,就那么黯然神伤,霎时间满脸泪水,哽咽道:“一花开报新春又来,一叶落而知天下秋。”
但是在座所有主宾,在这一刻,同样是不知为何,内心深处,都不觉得对方有丝毫作伪,对方就像看着他们,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迟暮老人,眼中看到了一场未来将来的家族衰败,花团锦簇,烈火烹油过后,就是大雪茫茫,鸟兽散,走个干干净净。
道士伸手擦拭眼泪,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,再一手掌心贴在竹席上边,天地即通,轻声道:“我要替天行道,来此劝降诸君。”
冥冥之中,曾经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,如日中天,俯瞰人间。
当他“醒来”之后,犹豫了很久,才敢抬头,但只是遥望片刻,就如凡俗夫子长久凝视烈日。
所幸对方那个存在,双眼视线游曳极快,当时不曾察觉到他的窥探,他也很快就低头。
他不知自己的姓名,来历,前身。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。
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间的演变过程,就像有旁人翻开一本书,由不得他不看不记住。
可这部好像永远没有结局、当下手中书籍永远只是上册的故事书,在上册的末尾,同时分出了四本“副册”,分出了四条脉络。
而他在严格意义上,其实并不是在这座莲藕福地醒来的,是在另外一条脉络的故事线上,在那边,主人公,或者说小老天爷,是一个肩头蹲着白猿的年轻道士。然后他又在别的副册书上,看到了鸟瞰峰陆舫,作为外来的谪仙人,陆舫终于不再为情所困,转去潜心佛法,一切男女情爱皆作白骨观,凭此接连破境,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仙,故而那座天下,佛家昌盛,人间大小寺庙林立,数以万计。犹有一座天下,魔教势力鼎盛,继陆台之后的一正两副三位教主,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,再联手南苑国,马不停蹄,逐鹿天下,但是一个用剑的少年,开山立派,作为那三人的师弟,师尊陆台的关门弟子,找到三位师兄谈了一次,约定庙堂是庙堂,江湖是江湖,划清界线,互不相犯……
高君此次从落魄山返回湖山派,曾经尝试过一次阴神出窍远游,恍惚间,瞬间如同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星河中,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。
直到这一刻,她才记起先前的一场对话。
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,刚刚修道小成,学会了心声言语。
一次夜深人静,吐纳炼气完毕,高君伸手挥散屋内的浊气。
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“既然此身陆地仙,人间闲愁奈你何。用舍由时,显隐在我,袖手在山,云游出山,何必急于一时。”
“你是谁?什么意思?”
高君却只听到轻轻叹息一声,便再无下文。
这次重逢,对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,好像再次试图劝说高君居山修道,暂时不要理睬山外的红尘滚滚,自寻烦恼。
“知己身之大,见天地之小,切莫宝山空回,道以内化外化,山人几于道也。”
高君沉默片刻,眼神坚毅,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,一五一十回答对方,“知不可乎骤得。首时即是守时。天不再与,时不久留,能不两工,事在当之。”
“就不怕是蚍蜉撼树,螳臂当车。”
“道之所在,心神往之,高君敢以死证明后世此路可行,或不可行。”
得到确凿答案的他,不再言语,只是光阴倒流,等于将高君请出小天地,她的道心和记忆,皆归于原位。
竹席这边,“中年道士”看着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,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“劝降”、详细解释人间态势、希望他们能够更耐心些,只能是一时有效,在未来,还是人心如流水,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,甚至可以说,正因为自己的入局,置身其中,让天下走势愈发变得一团乱麻,甚至还不如单独与高君那两次闲聊来得纯粹且明朗。
中年道士叹息一声,再次施展与生俱来就拥有一小截光阴长河的天授神通。
其实在他现身螺黛岛山巅酒局,道士双脚触底那一刻起,此地就已经自成天地如水漩涡了。
他既不愿再与龙袍少女他们浪费光阴,更担心会被双金色眼眸发现端倪,再次现身之时,他黯然下山,落在竹席那边眼中,就是一个被揭穿底细只得匆匆远离的胆小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