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位性格坚毅的金丹女修,显然心存死志。
白鹭渡附近的过云楼那边,身为竹枝派外门典客的陈旧,他其实当时就站在仙家客栈的一处观景台。
他现在比较好奇的事情,有三件,这桩处心积虑的谋划,那位曾经同桌喝酒的夏侯剑仙是否知情。当然答案是什么,都不重要。
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师凌燮,她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正阳山竹皇。
最后一件事,当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烂摊子了。
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夏远翠和晏础,会有任何胜算,比拼算计人心,两位老剑仙,兴许给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。
所以竹皇的种种表现,实在是太过软弱了,再这么下去,就常理而言,竹皇的一线峰就得被其余诸峰给架空了。
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这也是“陈旧”为何会在竹枝派停步,在这边当个外门典客的原因,陈平安就是想着看看满月峰的夏远翠,到底想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,又能做到哪一步,到底能不能把竹皇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。现在看来,难,似乎有形势一边倒的迹象。理由很简单,竹皇连一次见招拆招的举动都没有,这就意味着竹皇一旦选择出手,恐怕形势颠倒只在一瞬间。
想了想,陈平安还是不愿意花那冤枉钱,就跟过云楼报了“周瘦”的名字,要入住那间甲字房,“周瘦”花钱包了一年。
如今过云楼,已经换了掌柜,但是只听对方说出“周瘦”这个名字,就被吓得脸色惨白,根本不敢跟那个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练气士讨要什么关牒身份,直接就亲自领着这位贵客去甲字房下榻,退出房间之前,只说客官有任何需要,过云楼都会尽量满足。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先是那周瘦与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,出手阔绰,买下一年的甲字房,然后就是落魄山陈山主,与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住在了这边,于是就有了那场问剑。如今再来一个……
距离过云楼最近的,还是那座青雾峰,当然了,又不是流水人心,山不长脚不挪窝。
陈平安依旧躺在那张藤椅上,开始闭目养神。
此地距离祖山一线峰太远,境界不够,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剑光四起的景象。
至于那位竹枝派掌门,此次正阳山之行,她肯定不会有任何意外。
陈平安突然睁开眼,就看到一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背影,就坐在栏杆上边,碎碎念叨。
陈平安问道:“陆掌教就这么闲?”
陆沉转头笑道:“该找人的已经找到了,该办的事也办完了,这不是马上就要打道回府,想着有始有终,必须与你道个别嘛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屋内有酒,自取便是。”
虽然心中奇怪,陈平安还是没有询问。
陆沉应该已经带着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对,这个时候,照理说他们本该身在白玉京了。
还是说眼前这个“陆沉”,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梦七心相之一?
陆沉一个后仰,想要来一个潇洒的后空翻,约莫是估错了栏杆高度,倒地不起,只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,屁颠屁颠跑去屋内拿来两壶现成的仙酿,乖乖,竟然是有价无市的长春宫仙酿,过云楼真舍得下本钱啊,这就算归还一年的神仙钱了?要是陈山主再多跑几趟过云楼,不得直接关门拉倒?
陆沉脚一勾,将一把屋内椅子摔到门外的观景台,身形跟着飘落在椅子上,轻轻丢给陈平安一壶酒。
陈平安没有喝酒,只是收入袖中。
陆沉笑道:“这场窝里横的闹剧,真相跟你猜测的那个过程,差不太多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差在哪里?”
陆沉仰头咕咚咕咚喝着酒,就跟口渴喝水差不多,抬起手背擦了擦嘴,说道:“贫道忙着喝酒呢,懒得动脑筋了,何况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,我们不如走一趟光阴长河?”
陈平安说道:“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?”
陆沉笑道:“竹山主他只是个剑仙,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,知不道的。至于竹皇猜没猜到这点,贫道可就不清楚了,毕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。”
陈平安坐起身。
两人行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,溯流而上,就像倒翻书页,看到感兴趣的内容了,就摊开书,看那一页的文字。
他们先来到一条河上的青灵国官船,屋内屋外,隔着一张竹帘,当然还有夏远翠小心驶得万年船,事先设置的一道山水禁制。
正阳山的这两位老剑仙,满月峰夏远翠与水龙峰晏础,先前曾经在这条蕲河之上秘密议事,讨论的内容,涉及到山上几把椅子的更换。
陆沉掀起竹帘一角,望向屋内,笑呵呵道:“两位老剑仙,真是老当益壮,志存高远,如果只是就事论事,其实被他们做成了,边境线上的那块石碑,正阳山就可以一直留着了。”
陆掌教的意思很浅显,竹皇当正阳山的宗主,以后还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块界碑,换了人当新宗主,就别想了。
由此可见,陆沉同样更看好竹皇。
陆沉从袖中摸出三颗神仙钱,攥在手里,咯吱作响,“你觉得我手中是什么?”
陈平安说道:“耐心。”
陆沉一时语噎,跟笨人谈天觉得费劲,想念聪明人,真被聪明人把天给聊死了,又觉得果然还是跟笨人说话更有趣些。
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。
郑居中的耐心已经持续了三千年。
按照屋内那两位手握实权老剑仙的谋划,第一步,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够的修士,买不下裁玉山,一气之下,返回山门,公然放话,要单方面去掉藩属名分,与正阳山彻底撇清关系。第二步,找几个合适的年轻剑修,与竹枝派闹出一场风波,不用打死人,互有受伤就可以了,夏远翠看准了郭惠风那种外柔内刚的性格,她一定会与正阳山、准确说来是与竹皇讨要个公道,那么正阳山就给她一个说法好了,刚好拿她和竹枝派杀鸡儆猴,扶植起鸡足山一脉,与正阳山签订上宗下山的契约,以前山上的“山盟水誓”,都是各国五岳,或是江水正神,如今就更方便了,只需“投牒”齐渡即可。第三步,就是正阳山,由雨脚峰庾檩,这个在正阳山年轻弟子当中极有威望的年轻剑仙,作为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的马前卒,能够率先对竹皇发难。再然后,才是夏远翠亲自出马,晏础附和,由他们一同建议竹皇主动让出宗主之位,新位置都安排好了,你竹皇就去那个位于中岳掣紫山地界的“下山”篁竹剑派,担任掌门。
说是建议,其实就是逼迫竹皇离开一线峰,乖乖滚去篁竹剑派“养老”。
只要竹皇离开了正阳山,夏远翠自有一连串的手段,让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。
陆沉走入船舱屋内,鬼鬼祟祟,一边听两位老剑修在那边谋划宏图大业,一边伸手弹指某人的额头,或是佯装出拳袭击后脑勺。
陈平安一步径直跨入屋内,挡路的竹帘形同虚设。
在人生路上,陈平安看到过一些看似相像、实则截然相反的两个人,只说身边的,就有顾璨和李槐,崔东山和陆沉。
陆沉好像玩累了,就蹲在地上,仰视那位夏远翠,大概是在给老剑仙看面相,数着对方脸上的肌肤纹路。
陈平安
陆沉笑问道:“他们胆子真大,就不怕竹皇哪天跻身仙人境?转过头来就跟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先把好处捞到手了再说以后的事情。”
陆沉点点头,“也对。”
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你怎么扯得起那张竹帘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