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其是那场半洲陆沉的大战落幕后,宝瓶洲南边,几乎所有吃尽苦头的豪阀世族,愈发卯足劲,培养家族刺客和死士,大肆搜寻、拣选那些根骨好的孩子,从年幼起就让担任家族供奉的武学宗师传授拳法,不惜本钱,一日三餐皆吃药膳,每天泡药罐子,打熬筋骨,哪怕拔苗助长,不惜走那寅吃卯粮的路数,也要将其从炼体三境快速提升到炼气境,只求二三十岁就能够独当一面,看这少年,若非那种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装成纯粹武夫的练气士,那么对方的年龄和境界就对得上了。
再联系先前这少年的“出口成章”,白茅总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,差不多就是真相了。
反正只要不是反复无常的山泽野修就好,白茅生前当过官,
“少什么侠,才下山历练没几天,尚未做成几件英雄好汉事迹。”
那草鞋少年淡然道:“要么直接喊我名字,要么喊我陈公子。”
白茅心中腹诽不已,这是先前合欢山四小姐称呼张雨脚为张公子,你就嫉妒上了?
一同走去崖畔,地上落满了从散架货郎担的纸钱,和各种折纸屋舍、车驾、美人,而那些金元宝和银锭,与一般白事铺子售卖纸钱不一样的地方,就是被那货郎用朱砂笔写有国号年份。
跟那练气士拣选某些铜钱作为“法宝”的路数不同,挑铜钱,必须需要找那些国力鼎盛、寓意美好的王朝年号,据说如此一来才会阳气重,一颗铜钱经手之人越多,沾染阳气自然就更多。反观这些纸钱的底款,往往是国力衰弱到了极点的年号,故而多是亡-国之君在位时所铸,阴气便重,多是货郎从坟头捡来的“挂纸”,或是有人在坟头烧纸钱时,货郎便用上某种障眼法,看似烧完,却实则被货郎给半路劫道了。
姓陈的背剑少年,跟腰悬官印、兵符的白府主,各捡各的,井水不犯河水。
白茅故意挑选了那些折纸精巧的车马阁楼、丫鬟婢女,约莫百来颗雪花钱总是有的。
见那背剑少年蹲在地上,从袖中掏出火折子,将那一大堆才刚刚得手的纸钱竟然全部烧毁了。
白府主一头雾水,忍不住问道:“小兄弟,这是作甚?”
这些纸钱,碰到识货的市井有钱人家,可是能卖不少真金白银的,折算起来,怎么都能卖出几十颗雪花钱。
少年说道:“老话说财如流水流水财,都是过手即得又无的东西,只说这些纸钱,本来就是烧给死人的,当年到了阴间,就已经缺斤短两,如今烧掉,下边就等于多出一笔本该属于他们的钱财。”
白府主怔怔无言,沉默许久才蹦出一句,“你倒是心善。”
少年纠正道:“我这叫艺高人胆大,不怕走夜路,这点横财钱算什么,毛毛雨。”
他站起身,问道:“一起下山?”
白茅点点头。
总觉得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蹦出的愣头青,傻归傻,运道是真不错,这都能逃过一劫。
少年突然说道:“我好像还欠你两颗雪花钱。”
白茅抖了抖袖子,笑道:“都算在这里边了。”
结果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条蹀躞,说了句,“生前只当过芝麻官,没当过大官吧。”
白茅笑容苦涩,倒是没反驳什么。
他们一起走向那轿椅,还有四个始终杵在原地的挑夫。
少年笑呵呵道:“都说货比货得扔,人比人得死,以前没觉得如何,今儿算是明白这些老话的精妙了,看看天曹郡的张剑仙,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爷的八抬大轿,最后瞧瞧你,我都要替你觉得心酸,人家出门都是腰缠万贯,镶金戴玉的,白老哥你倒好,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,还府主呢,你咋个不把府门设在合欢山的山脚当山门?”
白茅尴尬一笑,伸手掐诀,念念有词,将那轿椅和挑夫都变成了几张折纸,再伸手一抓,白纸飘晃入袖中。
这套出门行头,还是早年与那货郎花钱买来的,花了白府主好几颗雪花钱。
至于这无知莽撞少年,说话是难听了点,人倒是好人。
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气,话不是一般难听啊,好像总能戳中心窝子。
他到底从哪儿来的,大家族除了传授武学,也教这种嘴上功夫?
少年问道:“前边那个瞧着就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、好看女子的撑伞姑娘,白府主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吗?”
白茅看了眼前边的油纸伞和绣花鞋,只是你小子哪只眼睛瞧出一个无头女鬼“好看”的?
你小子莫非是只对女子如此积口德?
白府主暂时还不清楚,先前背剑少年那份烧纸钱的阴德,其实都记在了他白茅头上。
白茅犹豫片刻,拣选一些不犯忌讳的说法,“只知道她姓柳,当然跟青杏国柳氏皇室是没半颗铜钱的关系了,都说她是给读书人殉情而死,被刽子手斩首示众,生前就不入族谱了,死后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坟,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“那个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马,是真马?”
“千真万确,这类山中精怪既然能够御风,修为境界之高,可想而知了,说不得就是一头早就炼形、已经得道的大妖,不得是个洞府境?也就合欢山赵、虞两尊府君的千金小姐,能够将它当作坐骑了。大小姐,二公子,还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,好像就都无此待遇。”
白茅想起先前的险境,问道:“你就这么穷,连把铁剑都买不起?就只能捣鼓个剑柄装模作样,到底怎么想的?”
“有钱没钱,关你屁事。”
“随便劈砍一棵桃树,打造一把桃木剑都不会吗?”
“你江湖经验浅,我这叫示敌以弱。”
“……”
半晌无言的白茅朝最前边三个身影抬了抬下巴,“说真的,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,这都能碰上他们,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,后果不堪设想,货郎与那个喜欢吃人肝肠的,可都不是什么善茬,境界不低,他们双方联手,就算在这片地界,都凶名在外。”
“不还是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给随手宰掉了。”
白茅气笑道:“剑仙,那位来自天曹郡的张家公子,是一位被誉为剑仙的修道天才,仙材中的天才!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剑仙吗?天下练气士只分两种,剑修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!”
草鞋少年淡然道:“我也是剑修,会不知道这个?你傻么?”
白茅差点没被气得七窍生烟。
少年双臂环胸,问道:“既然天曹郡张氏这么牛气哄哄的,为何不干脆荡平那座合欢山,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,也是莫大功德一桩。”
白茅嗤笑道:“你既然江湖经验丰富,还会问这种白痴问题?”
少年说道:“不耻下问。”
白茅揉了揉眉心,犹豫要不要撇下这个小王八蛋,跟那姓柳的撑伞女鬼一起走。
少年从袖中摸出一只油纸包,打开之后,是香气弥漫的酱肉,不是老字号铺子没这手艺,他摊开手掌,递给身边的白府主。
“好意心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