仗剑远游浩然天下,再返回五彩天下,没过多久,宁姚就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,她最后发言,言简意赅,说自己打算闭小关,短则一年半载,长则两三年。
陈平安也没话说,只能咧嘴笑。
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,数得着,仙人境修士,至多一手之数,飞升境,宁姚更是独一份。
况且宁姚练剑,在去往五彩天下,跻身玉璞境之前,闭关的次数,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,就只有一次。
当时他就在宁府,那次宁姚其实也没花多长的时间,她所谓的闭关,更像是一场静心修养。所以宁姚的闭关,与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须小心再小心对待的闭关,截然不同。故而当宁姚冷不丁说要闭关了,而且还是需要耗费“长达”一二三年光阴的那种闭关,飞升城剑修感到震惊,是很正常的事情,至于飞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,听闻此事,又能说什么?
谁要是敢在宁姚闭关期间挑衅飞升城剑修,等她出关后,下场可想而知。
上个不信邪的,正是道士山青,结果一场问剑,这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就去闭关养伤了。
郑大风酸溜溜说道:“闭关炼剑之前,得知我要离开,宁姚就专门找过我,叮嘱过我少说些五彩天下的事情,免得你分心。”
其实经过这些年的磨合,飞升城已经运转有序,各司其职,年轻剑修与躲寒行宫的武夫,也都陆续成长起来。
郑大风感叹道:“不曾想落魄山这么快就有下宗了。”
“下宗选在桐叶洲是对的,太平岁月里,一国边境地带,养一个藩王到底有多难,稍微读过几本史书就清楚。那么同理,一洲之内,养几个上五境修士,尤其是宗门,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。”
“宝瓶洲这边,尤其是未被战火袭扰的中北部,天地灵气和适宜地仙开峰的地盘,就那么多,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时节,而是谁多了旁人就少了的处境,可能睡觉打个呼噜,就会吵到隔壁山头,邻里间是很难久处和睦的,阮铁匠要是不搬走龙泉剑宗,我可以肯定,不出百年,跟落魄山就要相互间急眼,一样米百样人,将来弟子之间,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。桐叶洲刚好相反,僧少粥多,无主之地茫茫多,也就是桐叶洲与别洲离着远,又有急需文庙重建的宝瓶洲和婆娑洲作为缓冲,否则换成是流霞洲或是皑皑洲,青萍剑宗即便顺利建立起来,还是不会有今天的声势,关键是还能够以一个过江龙的身份,拉拢各方盟友,完全主导和掌控一条崭新大渎的开凿事宜。”
陈灵均嬉皮笑脸道:“大风兄,你再这么正经聊天,我都要不认得你了。”
郑大风拿起铁钳拨弄炭火,问道:“难不成如今这边的女子,都不喜欢言语风趣、才情无匹的风流儿郎,转去喜欢一板一眼、沉默木讷的老实人了?”
陈灵均说道:“人丑就不讨喜,再过一万年都是这么个理儿。”
不理睬这俩的插科打诨,陈平安伸手翻转粽叶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,摩挲指尖,问道:“你真打定主意了,要去青萍剑宗那边落脚?”
郑大风点头笑道:“浪子老风骚嘛,从不安分守己,只能是四处漂泊的命。”
陈平安无言以对。
仙尉开口说道:“大风兄,要是因为我才去的下宗,大可不必,我搬去山上就是了,搬去骑龙巷也可以,你要是不嫌麻烦,觉得碍眼,那我就厚着脸皮留在这边……”
郑大风笑着摆摆手,打断仙尉道长的言语,拿起一颗烤得金黄的粽子,“要说跟仙尉老弟全无关系,那是骗鬼话,不过说真的,有关系,却没太大关系,一来我留在这边,帮不上什么,落魄山的武夫,要么是山主、老厨子这样的,不然就是魏海量和卢白象这种好似分房独立出去的,需要我来教拳吗?我倒是想教,他们也不乐意学啊,在飞升城躲寒行宫那边教拳多年,有了些心得,按照崔东山的说法,下宗专门将云蒸山作为武夫学拳之地,我去了那边,就有了用武之地。再者在小镇那边,以前仰慕我才华又馋我身子的女子,那会儿还能说她们是徐娘半老,风韵犹存,可现在她们都多大岁数了,不出意外,都有孙儿辈了吧,见了面,还能说啥,徒增伤感。”
陈灵均白眼道:“吃颗粽子都这么恶心。”
然后青衣小童跟郑大风对视一眼,双方皆是嘿嘿嘿。
仙尉道长到底是只懂些书上道理,学问不深,一时间未能领会其中玄妙。
陈平安说道:“那个道号山青的道士,会参加这次三教辩论。”
郑大风扯了扯嘴角,“就是被拉壮丁跑去充个数的,这个年轻道士的吵架本事,估计还不如他的打架本事。”
陈平安唉了一声,开始替这位道祖关门弟子打抱不平了,“只是输给宁姚,又不丢人。”
郑大风笑呵呵道:“就像你问拳输给曹慈?剑气长城三场,功德林一场,接下来打算再输几场?”
陈灵均连忙咳嗽几声,埋怨道:“大风哥,怎么说话呢,要不是自家兄弟,大嘴巴子就要摔过来了。”
郑大风提起手掌,一记手刀就朝陈灵均脑袋砍过去,陈灵均立即抬起手肘挡住手刀。
一个说少侠年纪轻轻,内力深厚,可以单枪匹马走江湖了,一个说老匹夫也不差,老当益壮,不愧是百花丛中走过的。
对此早已习以为常,陈平安自顾自说道:“估计还得再输曹慈两场问拳,或者是三场。”
郑大风直截了当道:“如果再输两三场,这辈子也就不用继续跟曹慈较劲了,对吧?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是句大实话,至多输给曹慈三场,如果输掉第三场,其实就不用与曹慈问拳争个胜负高低了。
因为到时候再问拳,其实就只是曹慈教拳了。
陈平安冷不丁问道:“这枚能够帮助武夫跨越两座天下的梭子,是不是可以仿制出来?”
郑大风点头道:“梭子材质太过稀罕,一般人就别想了,即便是于玄这样的符箓宗师,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不过以我师父的手段和家底,当然可以。问这个做什么?”
陈平安说道:“药铺那边的苏店,她前段时间孤身离开家乡,就连石灵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。”
郑大风笑道:“我这师妹,该不会是跟哪个汉子私奔了吧,石灵山知道真相还不得哭死,胭脂不告诉他是对的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苏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。”
郑大风问道:“这里边有说法?”
陈平安以心声说道:“就只是个猜测。因为我怀疑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,早年曾经来过骊珠洞天,然后隐姓埋名在此驻足,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,说不定就是那个赤金王朝鸦山的开山祖师,武夫林江仙。”
陈平安曾经询问吕喦一事,是关于林江仙的拳法高低,吕喦却没有细说这位“林师”,拳法到底有多高,并无举例,拿来与浩然裴杯、张条霞这样的神到一层武夫作对比,这位曾经云游青冥天下的纯阳道人,反而只是给出一个“剑术更高”的说法。
话不用多说。
就已经侧面验证了陈平安心中的那个既有答案了。
郑大风给了个眼神。
陈平安祭出了本命飞剑,瞬间隔绝天地。
显然郑大风觉得一个以修士心声言语,一个聚音成线密语,仍是不够安稳的,以防隔墙有耳,担心小镇那边,有隐藏极深的大修士在偷听。
郑大风这才继续说道:“林江仙是不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,假设是,他又为何会放着祭官不当,偷摸赶来骊珠洞天,以及最终如何成为一位纯粹武夫的,我不敢妄下断论,至于林江仙是不是从骊珠洞天离开青冥天下,别猜了,我现在就可以明确无误告诉你,肯定是的,因为此人有个板上钉钉的身份,他是我,李二,胭脂几个的‘师兄’之一。”
“记得有次我跟师兄李二喝酒,李二没少喝,不小心说漏嘴了,说师父他老人家觉得在一众入室弟子和不记名徒弟当中,真正可以算是学武资质好的,就只有一个,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此人姓谢名新恩,你小子没少读书,应该很清楚,谢新恩是词牌名,而林江仙与‘临江仙’谐音,是同一个词牌,而不管是临江仙,谢新恩,还是雁后归,这些个同义不同名的词牌,多是悼亡、追思之作,或者临水凭吊女子仙神,与远古祭祀确是沾点边的。记得老头子当年在药铺闲暇时,经常会翻阅一本外乡剑仙的山水游记。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,算是有迹可循,有理可依。”
“胭脂这丫头,既然出门了,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飞梭仿品,去青冥天下找这个师兄学拳,她心气高,一直想要与你问拳。她跟这个林师兄学拳,才算有了个‘万一’的可能性,否则连万一都没有。师父对她,还是很照顾的。不管是觉得小姑娘脾气对胃口,还是因为可怜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,爱屋及乌了,反正我可以明显感受到,师父对她和看待石灵山,是完全不一样的,至于苏店自身有无来历,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样,属于某尊神灵转世,我就不清楚了,也不想清楚。”
陈平安疑惑道:“无冤无仇的,苏店跟我较劲作甚?”
双方唯一有关系的,就是与苏店的叔叔,与陈平安曾经在同一座龙窑讨生活,那会儿的窑工学徒,对苏店的模糊印象,就是偶尔会见到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姑娘,永远是孤零零的,远远站在某个地方,因为龙窑烧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规矩和风俗禁制的,女子不宜靠近窑口,双手都不可以触碰所有烧瓷工具,尤其是不能靠近窑火,一经发现,真会被打断腿的。
郑大风笑容玩味,“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?”
陈平安震惊道:“她喜欢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