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秀才很快收起这些思绪,笑道:“龚老哥,能否将那皕剑仙印谱借我一看?”
龚新舟赶忙从袖中掏出那本印谱递给文圣,惶恐道:“当不起,当不起老哥称呼。”
老秀才打趣道:“这有什么当不起的,我不也经常被人喊老。”
龚新舟点头如捣蒜,已经满脸涨红,语无伦次,“小神与有荣焉,与有荣焉。”
老秀才一边喝酒,一边翻过书页,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,看到了陈平安的那方钤印,会心一笑,将印谱交还给龚新舟,“好好珍藏,以后哪天龚老哥升了官,能够在山上学那梅鹤开辟府邸,照例可以与你们当地书院讨要一物,要我看啊,那些出自文庙的圣贤书籍,终究都是死物,龚老哥何必舍近求远……”
龚新舟沉声道:“小神必须好好供奉起来,作为镇山之宝。”
老秀才思量片刻,喝了两碗酒,才思如涌泉,兜不住了,望向龚新舟那座山头的山神祠庙,慢悠悠吟哦两语。
谁家好山,我愿为邻,山气挽日夕,飞鸟结伴还。满目奇峰最可观,邀君共风光。
壁立千仞,峰擎日月,秀极破青天,举手近日月。撑持天地与人看,为我开天关。
祠庙内那尊彩绘泥塑的山神像,一时间金光灿灿,酒铺这边的龚新舟立即站起身,与文圣作揖行礼,如领法旨。
这就是文庙功德圣人的口含天宪。
要是在那老秀才合道所在的三洲之地,只需一句话,便可以拔高山水神灵的神位,瞬间抬升金玉谱牒的品秩。
老秀才赶紧抬手虚按两下,“别客气,小事一桩,又没有抬升龚老哥的神像高度,我只是美言几句,惠而不费的小事。”
毕竟是在中土神洲,是亚圣合道所在,老秀才不宜越界行事。
老秀才看了眼朝湫河婆,只有替老山神高兴的心情,并无艳羡或是嫉妒,老秀才暗自点头,便斜瞥一眼仰止。
仰止立即心领神会,以心声说道:“我愿意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,为她传授几种水法。”
老秀才笑道:“在这道祖炼丹炉遗址之内,偏有一位河婆怀揣着一柄蛇盘镜,又与你仰止朝夕相处,这要是都不算道缘,什么才是道缘,先前陈平安提醒你此事,你估计还觉得是强人所难,不太当回事。你就没听过一句‘物有本末,事有始终’?你就不想想,为何礼圣会将你拘押在此,偏偏不太过限制你的自由,是为了什么?”
老秀才说到这里,在桌上画了一个圆,“阴阳交替如圆圈,人事循环似蛇盘,你这几年,只顾着怨天尤人,道心黯淡,却不知礼圣对你是给予一份不小善意的,他希望你能够在此,别开生面,另辟蹊径,不在术法而在道心一途,走上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,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机所在,不再只是依靠侵占身外物作为破境之路,你就没有仔细想过一事,你们这些蛮荒王座大妖,为何相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山巅修士,因为天生命长,跻身飞升境如此容易,到头来跻身十四境却如此之难,症结所在何处?”
老秀才笑道:“一来是要还债的。再者因为你们炼就人形,其实却不像人。刘叉在这件事上,就要比你们做得更好,你们都觉得他是剑修的缘故,得天独厚,其实不然,只因为刘叉的道心,早已与人无异。”
仰止幽幽叹息一声,起身与老秀才施了个万福,她确实由衷感激对方的指点迷津,“谢过文圣点拨。”
其实这头旧王座,更是松了口气,终于不用担心,自己在这炼丹炉遗址内,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给“炼”了。
老秀才摇头道:“我只是为你指出一条道路的方向,此后修行,依旧不会轻松的,看在酒水的份上,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话,功夫只在拗本性之‘拗’、熬道心之‘熬’这两字之上。”
仰止就像吃了一颗天大的定心丸。
老秀才与自己这般和颜悦色,想来以后在文庙那边,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多出了一张护身符?
这些年,仰止在这边卖酒,就像置身于一场旱灾中,每天等着天下雨的滋味,并不好受。
这也是仰止为何愿意与陈平安做一桩买卖的原因之一,只要与这个当隐官的年轻人扯上点关系,那就等于与文圣一脉结缘了。
而文圣一脉的护犊子,几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。尤其是老秀才对关门弟子的宠爱,那真是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。
况且陈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,那么他就是那几个“怪物”共同的小师弟。
因为仰止很清楚,关于自己的当下处境,文庙陪祀圣贤当中,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庙教主之内,不是没有异议,如果不是礼圣开口,只说当初在海上与柳七联手将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,当初肯定会直接痛下杀手了。
不料老秀才又笑眯眯道:“还是那句话,行善有功,犯错有过,好好坏坏,都是要还债的。只说这改错补过一事,未必比跻身十四境轻松,劝你早早做好心理准备,免得将来怨我把你拐到沟里去。我这个人,被人骂,向来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,唯独受不了道路之上,世人的好意和善心,被强有力者,肆意践踏在泥泞中。只要被我瞧见了,我就会发火,我一发火,你就要后果自负。莫说是礼圣,就是至圣先师为你求情都不管用。”
反正礼圣不在,老头子又不知所踪,我喝高了说几句醉话咋个了嘛。
仰止听到了这番直白无误的威胁言语,她半点不恼,也不敢恼,不管怎么说,文圣都还是个恢复文庙道统的十四境大修士。
她主动起身,又给老秀才倒满了一碗酒,老秀才与她道了一声谢,然后笑道:“当泸沽酒和翻看杂书之余,还是要多读几本正经书,不要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。”
仰止还能如何,只得点头称是。
青同先前确实给她留下了一大堆用来打发光阴的杂书。
朝湫河婆愣了愣,文圣老爷莫不是含沙射影,说我呢?
打小就觉得读书烦啊,天生的,文圣老爷你怨我,我怪谁去嘛。
龚新舟察觉到甘州的脸色,担心她误会文圣老爷,立即附和道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心善为窈,美貌为窕,故而读书一事,足可为佳人增色。当然要多读圣贤书,这就叫性如白玉烧犹冷,文似朱弦叩愈深,所以文圣老爷就在《礼论》一篇中,有那‘清庙之歌,一唱而三叹’一语,振聋发聩,发人深省呐,与礼圣老爷的那句‘清庙之琴瑟,朱弦而疏越’,算是遥相呼应了,如今文人雅士之间的所谓诗词唱和,哪里能比,差得老远了。”
仰止听得直皱眉,老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,但是听这龚山神在那儿拽文掉书袋,酸不拉几的,真是听他一席话,白读十年书了。
老秀才便换了一种说法,笑道:“欲想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读书而已。欲想更上一层楼,眼中无有三界五行,唯有书读完了,再无半点文字障。”
少女听得云里雾里,老山神在想着如何跟上马屁,唯有仰止却顿时神色凛然。
老秀才打算在酒铺这边喝过三碗酒就返回文庙,所以手上最后一碗酒,便喝得慢了。
世间聚散苦匆匆,一回相见一回老。
历史就像一只火盆,装着一堆有余温的灰烬。
所有的灰烬,都是已经被彻底遗忘的逝去之人,而那些火星,就是已逝之人却依然留在天地间的痕迹。
比如剑气长城的刻字,圣贤们的传世著作,白也苏子的诗词,各座山上祖师堂的挂像,名山大川之间的崖刻、石碑,年年有后世子孙上坟的墓碑名字……百年千年之后,所有依旧被后人嘴上心中挂念之古人故事。
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,“文圣收了个好学生。”
“这等废话……”
老秀才停顿片刻,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,“再听一万遍,都不觉得烦啊。”
天事不可长,高朋满堂散若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