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抖了抖手腕,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提斗笔,轻轻一戳,手中那支提斗笔如蘸浓墨,墨汁却是金色。
书法一途,大楷之难,远胜小楷,那么想要写好榜书,就更是难上加难了。
凝神思量片刻,陈平安说道:“如果不采用这个名字,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负担,就当是一幅书信往来的小小笔札好了。”
沈夫人如释重负,点头道:“当然没问题。”
陈平安左手持笔,右手双指并拢,轻轻一抹,身前便摊开一张半熟的雪白宣纸。
最终写下三字,德游宫。
取自“德人天游”一语。
德人天游,秋月寒江。日问月学,旅人念乡。
又寓意大渎之水,川流不息,唯有功德稳固,如莲出水泥,可作安心之处。
沈霖聚精会神,看着纸上的一笔一划。
字如神龙出海,气势磅礴。
陈平安收起提斗笔,抖了抖袖子,拱手抱拳告辞。
沈霖竟是呆滞无言,等到陈平安已经悄然离去,这位灵源公也忘记了言语告别一句。
久久回神,沈霖如获至宝,才发现书房内已无青衫身影,沈霖作揖行礼,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。
下一刻,沈霖便重返道场。
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。
沈霖站在虚空境地中,恰似远山芙蓉,亭亭玉立。
明天才是立春。
只是今天沈霖,便已如沐春风中。
————
银屏国境内的苍筠湖,与那随驾城距离不远,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。
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,这些年收敛了许多,虽说之前文庙颁布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品秩,苍筠湖没有抬升,但是殷侯也算看开了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不开心的时候,就想一想那黄钺城和宝峒仙境,也就宽心了。
铁打的山头,流水的仙师。
当年那条过江龙,是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,那叫一个城府深沉,心狠手辣。
当时年轻剑仙身边,还有个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帮闲,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。
苍筠湖算是踢到一块铁板了,这会儿殷侯都会隐约觉得有几分“脚趾疼”。
不然殷侯贵为一座大湖水君,哪里需要隔三岔五,主动去与随驾城那座小小火神庙喝酒。
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,需要跟一个地方上的县太爷称兄道弟吗?
今天殷侯修行之余,就打算出门散散心,结果一个踉跄,就误入一处……山巅修士的山水秘境?
结果一个定睛望去,就看到一位面带笑意的……熟人,殷侯立即行礼道:“殷侯拜见陈剑仙。”
只需陈剑仙三言两语,湖君殷侯便斩钉截铁道:“剑仙说怎么办,苍筠湖龙宫就照办!”
还是当年那句老话,一字不改。
一般言语,两种心思。
上次是形势所迫,就像刀架在脖子上,不得不从。
双方斗智斗勇,斗法问剑,都输给了这位城府深重、心狠手辣的外乡剑仙。
苍筠湖不可谓不凄惨,尤其是那几位心腹,都折在了自家地盘上。使得苍筠湖从当年门庭若市,变成了一处门可罗雀的清净地。
苍筠湖周边十数国的山上仙师,谁敢再来这边喝酒?比一般人多出几条命吗?
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了,却见那青衫剑仙毫无离去的迹象,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,凭咱俩的交情,不至于坐下来推杯换盏吧?
难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对,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又来算账了?比如是上次那个杜俞的造访?问题在于,殷侯自认算是很仁至义尽了,真心不能帮杜俞而已,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门嫡传,更不是山泽野修,招惹了琼林宗,能跑到哪里去?你这位剑仙,今儿要是因为这件事,兴师问罪,那我殷侯可就要……伸长脖子,随便你处置了,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,我就去鱼凫书院那边喊冤,求个公道!
陈平安就像“拖拽”着一位湖君,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龙宫内,然后很快就来到水面子上,凌波虚渡,去往那座曾经破败不堪的水仙祠。
至于那炷香,
很多时候,那种发自肺腑的畏惧,同样会带来诚意。
陈平安随口笑问道:“如今湖君的龙宫佐官,想必换了不少新面孔?”
殷侯小心翼翼嚼着这句言语的余味。
对方是在伤口上撒盐?
不能够。
自己能够与陈剑仙攀扯几句,荣幸之至。
一个愿意扛下随驾城天劫的过客,一个又在苍筠湖大开杀戒、如神灵高坐椅上的家伙。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……怪物。
殷侯小心起见,点头道:“如今新任藻溪渠主,生前是一位极贞烈女子,陈剑仙要是不信,只需改道,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气象便知。”
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渠主,不提也罢,反正自己与陈剑仙,双方都知根知底。
但是说来奇怪,早年两处水仙祠,一个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门大户,常年高朋满座,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破落人家,就连祠庙里边的彩绘神像,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。
反而就是这么个脑子不够用的蠢笨婆姨,算是苍筠湖一众河神水仙中,唯一一个因祸得福的,如今发迹了,水仙祠修缮如新,那斑驳不堪的三尊彩绘神像,都得以重新补漆描金。
倒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藻溪上任渠主,在当年那场风波中,率先说没就没了。
陈平安笑道:“我当然信得过殷湖君。”
去往龙宫之前,就早已看过那处崭新水仙祠的山水气数,更换了主人之后,确实气象一新,依旧是挂那块“绿水长流”的匾额,亏得当年自己竭力阻拦杜俞,劝他不能太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,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……不然估计那块祠庙匾额,如今已经更换位置了。
如今那条藻溪,溪底水藻丛生,每枝长达数丈,美如凤尾,溪涧清澈见底,随流飘荡,袅娜可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