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子拿起一张纸,翻转过来,在桌上一抹向前,“照着上边的条目,一一写清楚就是了。”
一听说对方是桐叶洲修士,脸色就不太好,只是好歹没怎么恶言相向,如果不是职责所在,换成别的地方,正眼都不瞧一下。
于是那个自称窦乂的男子,便坐在长条凳上,与两位剑修隔桌对坐,开始提笔书写。
年轻男子不动声色,只是以心声与身边女子问道:“这个字,读乂?”
女子无奈道:“不晓得,也是第一次见着。”
男子忍不住以心声骂一句,“狗日的读书人。不愧是桐叶洲那边来的王八蛋。”
女子轻轻点头,深以为然。
不曾想那个青衫客越写越起劲,要了一张纸又要一张,还没完了。
对方每写完一张,年轻剑修就伸手拿过一张,他娘的好些个生僻字,认得老子,老子不认得它们,文绉绉酸溜溜的,你当自己是咱们那位二掌柜呢。
那位女子剑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,嗯,写得颇有几分文采呢。
再打量起那位青衫男子,算不得俊俏,模样周正吧,就是多看了几眼,便愈发顺眼几分。
实在是见那个青衫客写得太敬业了,看架势,还能多写几张纸,因为方才最后一页纸,才堪堪写到这家伙如何在科场屡战屡败又如何屡败屡战,终于得以金榜题名呢,其实早就超出三百字了,男人便忍不住问道:“喝不喝得酒?要是能喝,就歇一会儿,慢慢写就是了,酒水不收钱。”
那人一边提笔写字,一边抬头笑道:“我酒量不行。”
“那就算了?”
“喝,怎么不喝,反正又不收钱。”
女子闻言嫣然一笑,帮忙倒了一碗酒。
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笔,轻轻拧转手腕,转头邀请道:“小陌,坐下一起喝。你那份履历,还得稍等等,今夜文思如泉涌,挡都挡不住。”
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轻随从,便坐在长凳一端,正襟危坐,接过酒碗,再与那女子剑修微笑点头致谢。
抬碗抿了一口酒水,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问道:“就不奇怪,我为什么突然听得懂你们飞升城的官话了?”
女子笑道:“不奇怪啊,反正已经飞剑传信城内了。”
原来是那男子剑修问对方喝不喝酒时,故意改用了飞升城官话,而那个青衫客,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钩了。
陈平安点点头,刑官一脉的剑修,很不错啊。
齐狩老兄可以啊。
都是做过买卖的过命好兄弟了,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。
陈平安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冷嗓音,“酒好喝吗?”
大概意思,其实是想问他这么闹,好玩吗?
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属城池和八个山头都逛遍,才会去飞升城?
那你怎么不干脆去玄都观和岁除宫坐一坐?反正你朋友多。
然后到了飞升城,先在自家酒铺坐一坐,避暑行宫慢悠悠逛一逛,躲寒行宫再看一看?
小陌已经站起身,横移几步。
桌对面那两位剑修,面面相觑,然后赶紧起身。
宁姚怎么来了?!
然后两位剑修就看到那个青衫客一个抬脚转身再起身,笑着朝宁姚伸出手。
宁姚一挑眉头,什么意思?
陈平安微笑道:“收心。”
宁姚瞪眼道:“毛病!”
那俩剑修,还有一拨御剑而至的城池驻守剑修,都有点傻眼,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某个酒铺的酒水,把脑子喝傻了,敢这么跟宁姚说话?退一万步说,就算宁姚不砍死你,要是被那个二掌柜知道了,啧啧。
陈平安轻轻一抖袖子,撤掉障眼法,恢复真实面容,抱拳笑道:“诸位,好久不见。”
那拨远远御剑悬空的剑修,立即飘落在地,人人抱拳沉声道:“见过隐官!”
也不管什么宁姚是不是暂领隐官了,反正他们俩是一家人。
再说了,不管对那个年轻隐官观感如何,是好是坏,但是在担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这件事上,谁都得认。
一座城池,瞬间剑光四起,与此同时,灯火依次亮起,无比喧闹,一时间闹哄哄的,乱糟糟的声响此起彼伏。
“隐官回了!”“真的假的?”“骗你我就是酒托。”
“狗日的二掌柜,坐庄捎上我啊。”“二掌柜,飞升城里边有人卖假酒,你这都不管管?我可以帮忙带路。”
“我早就说了,隐官舍不得咱们这儿的酒水,浩然天下有什么好的,来了就别走了啊。”
也许在飞升城的剑修心中,剑气长城的隐官,早已不是萧愻,甚至不是宁姚,可能从来都只是那个独自站在城头,那个与整座飞升城挥手作别的不人不鬼的年轻人,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,既是外乡人,也是家乡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