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其是那个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,纹丝不动,大有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。
因为背后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男子,一只手轻轻抵住椅背,都不是这位六境武夫不敢动,而是试过了,根本无法动弹丝毫。
陈平安看了眼那个“古丘”,先前在云海中俯瞰鬼城,就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不对劲,只是有钟魁在场,无须担心什么。
抬头看向钟魁,陈平安笑道:“还好意思说庾谨是个大爷,还得我求你请你求我帮忙啊?”
钟魁揉了揉下巴,道:“不急,等到立春过后,容我挑个日子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那我就继续赶路了。”
钟魁摆摆手。
一袭青衫在原地凭空消失。
彩船飞渡。
一个下坠飘落在江水中,同时渡船缩小为一条乌篷船大小,原来是到了一处形胜之地,两山束江,崖壁险峻如刀削,依稀可见凿痕,从上游行船下水,进入峡谷内,光线骤然晦暗,如入鬼门关。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处突兀而起,如一尊远古山灵披黑甲涉水,在此停歇,以庞然身躯硬生生劈开江水,一分为二。故而被当地船夫舟子,视为畏途。
薛怀笑着介绍道:“秋冬枯水时,还算稍微好些,可若是夏季水盛时节,水势跌宕,舟船快若箭矢离弦,很容易以卵击石,船毁人亡,不然就是与逆流而上的船只迎头相撞,尤其是洪涝,江水汹涌,直奔这块江心大石而去,可以挂虹,经验再老道的舟子,也不敢行船。”
薛怀喜好游历名山大川,之前来过此地,特意挑了个洪水爆发的明月夜,老夫子脚踩一叶扁舟,被当地百姓误认为是仙人了。
叶芸芸问道:“有此巨石屹立拦江,是水运一大障碍,当地朝廷就没有敕封水神河伯,在附近建造祠庙,帮着压水运平水脉?”
薛怀摇头道:“别说自古就没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庙,就连当地土人,都没有谁敢擅自筹建不合礼制的淫祠,说这是山神与水神老爷打架呢,建造祠庙,不管是一座还是两座,无论祭祀山神水神,好像都不合适,不过当地郡县官员,上任之初,都要来此连同公文一并投入牛马“祭水”,以求庇护。”
叶芸芸疑惑道:“怎么瞧着与那历史上的滟滪堆有几分相像?”
薛怀赞叹道:“还是师父博闻强识,若不是师父提起,我还真不会往滟滪堆那边靠。”
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“中流砥柱”,滟滪堆就是其中之一,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处,以红漆榜书铭刻“龙门”二字。
叶芸芸说道:“如果是在蒲山地界,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开凿出一处立锥之地,供武夫堪堪立足,然后专等洪涝大水时分,可以在此递拳,打熬筋骨。”
薛怀试探性问道:“我去跟当地朝廷聊一聊?”
花钱买。
自己这位师父,反正常年黄衣装束,不施脂粉,从来不喜华美衣饰,花钱一事,与寻常女子,大不一样。
叶芸芸转头望向老妪,“裘嬷嬷,水中可有古怪?”
老妪笑着摇头道:“其实并无水裔怪异作祟,就是一块天外飞石,凑巧坠入江水,就此扎根了。不过好像在那江底石根处,有高人以几条铁链钉死了,大概是自己取不走,也不愿意其他仙师得利,不过这块巨石,品秩不高,炼造不出什么好东西,只是因为材质特殊,极为沉重,一般术法和兵刃,很难开凿采石,容易锋刃开卷,而且铸造出来的兵器,价值一般,不划算。”
旧虞氏王朝历史上,确实有那钦天监堪舆地师,奉命来这边有过一场勘验,得出的结果,跟裘嬷嬷的说法差不多。
江湖上那些名头极大的神兵利器,多是由这类天外飞石铸造、炼制而成,有那百炼、千炼的差异。
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镇国宝刀,就是如此,只会是材质本身要高出许多。
“所以唯一的用处,就是将其连根拔掉搬迁走,拿来当一整块的风水石,只是地仙之流的练气士,若无搬山之属的精怪、符箓甲士帮忙,也很难挪动这座小山,听闻虞氏历代皇帝都算简朴,不愿兴师动众,将其徙往京城。”
一个修长身形落在山崖之巅,当年轻女子遥遥看到了黄衣芸一行人,她小有意外,立即御风落在岸边,轻轻挪步,刚好与那条彩船“并驾齐驱”。
裴钱推算时间,叶芸芸也该到那墨线渡了,小师兄崔东山在出海之前,让她来这边候客,等不着也没关系,说自己相中了一块江石,大师姐如果不介意的话,可以将其搬迁到仙都山地界安置,已经跟管着这片地界的人谈好价格了。
在渡口那边,裴钱未能见着黄衣芸,不曾想会在这边偶遇。
裴钱抱拳打过招呼后,问道:“叶山主是相中了这块江心巨石?想要搬迁回蒲山?”
叶芸芸笑道:“仙都山也看上了?”
裴钱赧颜一笑。
“离着蒲山太远,没什么想法。”
叶芸芸说道:“你怎么搬走?”
此地离着仙都山还有不短的路程,搬山迁峰一事,门槛很高,除非是出动搬山、撵岳之属的山怪,不然修士境界得高,需要先斩断山根,此外还要熟谙符箓、阵法一道,千里迢迢,搬山而走,拖泥带水,负担极重,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现意外。
若只是在水中迁徙巨石,船上的裘渎倒是还有些手段,可要说登岸后,就十分棘手了,即便现出那老虬真身,其实也不算轻松。
裴钱的回答极为简明扼要,就两个字,“扛走。”
叶芸芸笑着点头,“你忙,我们自己再逛一会儿,就会去仙都山。”
裴钱在岸边停步。
一条彩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。
只是叶芸芸一行人转头望去。
只见那裴钱跃入江中,几个眨眼功夫,便江水激荡,水底有闷雷震动的声响。
片刻之后,几条铁链被女子随手捏断,她再在河床底部凿出一个大坑,双手托住整座江石,往上举起,将一座小山硬生生抛向空中,再一拳递出,将那下坠之势的巨石重新抬高百余丈,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,来到小山一侧,御风悬停,抡圆手臂,就是一拳砸出,打得江石在云海中又向前翻滚出百余丈,身形快若奔雷,蹈虚前冲,一个脑袋歪斜,肩膀挑起小山十数丈高,女子再重新来到后方,又是一掌递出……
就这么连人带石,一同去往仙都山了。
老妪咽了咽口气,小姑娘家家的,哪来这么大的气力?
莫不是一位山巅境武夫?
资质会不会太夸张了点?
叶芸芸笑问道:“薛怀,还要不要与她问拳了?”
纯粹武夫,同境皆同辈。
那么薛怀和裴钱,各自作为叶芸芸和陈平安的嫡传弟子,在师父之前率先问拳,切磋一场,很正常。
何况薛怀此行,很大程度就是奔着与裴钱问拳而来,想要确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。
薛怀苦笑道:“好像怎么看都是自讨苦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