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崔东山给那个顾老儿,已经送去了自家先生的两幅画像。
一幅是先生少年时在那桂花岛,一幅是年轻隐官参加文庙议事时。
要是顾老儿敢潦草应付,敢画得不好,不像,不够神似,那就别崔东山不念情分不讲旧谊了。
崔东山还有个要求,就是自家先生,必须是青衫背剑之姿。
天朗地清,在那崇山峻岭之间,山风激荡,白水急湍,在那滔滔云海之中,滚滚江河之上,以一袭青衫为首,御风远游,两只大袖,猎猎作响。
俯瞰人间,大地山河。
一行人偶尔驻足停步悠游徒步。
一个河道提举司的年轻官员,官服老旧,双手冻疮,被一个河工模样的老翁,指着鼻子大骂乱弹琴。
一处歌筵酒宴,曲水流觞,文人雅士们诗词唱和,就有女子即刻成曲,传唱不休,纤纤玉手拍按香檀,莺歌燕舞,升平气象。
有个隶属工部料估所的佐官,带着一份造册公文,快马加鞭赶来,翻身下马后,脚步匆匆,求见主官。门房不放行,官员苦求无用,还挨了一句“滚远点”,风尘仆仆的官员,就只好蹲在路边,眼巴巴望向大门那边,等着主官喝完酒返回京城,只求那位世代簪缨出身的主官,今天不要喝醉得大醉酩酊不省人事。
一处风景灵秀之地,水是青丝带,山如碧玉簪,暮霭沉沉绕深树,斜阳脉脉下高楼。
山中仙师们忙碌异常,重建祖师堂,还重金聘请了一位精通丹青的道门真人,为新建祖师堂梁柱之上,画了五条彩龙,暂未点睛,便有“麟甲飞动,欲雨生雾”的峥嵘气象。
方圆数百里之地,正在凿山采石,还在周边郡县那边出钱与山下俗子花钱购物,拆下许多旧官衙遗址和荒废宅院的老料木梁,一辆辆装满奇花异草、古董珍玩的车驾,从四面八方,往这座山头聚拢。
趁着祖师堂这边众人散去,一袭青衫带头,鬼鬼祟祟,悄然潜入其中。
裴钱曾经路过此地,跟一位在山外市井间买酒喝的老仙师,还聊过几句。
这座山头仙家,不曾离开家乡去往五彩天下,所以死了不少谱牒修士。
陈平安以水法兼符箓,为梁上一条墨龙点睛,几欲变化而去,如真人之登仙。
再双指并拢,按住墨龙额头,轻轻一点,赠予一部分精粹水运,再让其返回梁柱间。
夜幕中。
在山脉起伏的群山之巅,有一架凌空飞渡的拔步床,大如亭台,满工手艺,雕镂繁密,华美异常。
如山下官场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场,有两拨精怪鬼物出身的佐官胥吏,有清道使节在前鸣锣开道,示警闲人退让、两侧肃静,之后犹有为“车驾”高高竖起两排孔雀翎障扇和大伞、旗帜。
“道路”前方,有几道身影骤然停下,稍稍画弧,落在一处路线之外的山顶。
有女子卷起一册书,以书册挑起帘子,她微微蹙眉,低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头。
那拨外乡练气士,瞧着面生,而且不像是寻常的修道之人。
犹豫一番,她还是不打算节外生枝,放下帘子,告诉扈从继续赶路便是。
小陌瞧见了那位山神府君娘娘手中书籍,笑道:“是那二十四花信风印谱,出自一位百花福地的某位太上客卿,按照长春宫一封山水邸报的说法,与公子的皕剑仙印谱,都在榜上,不过名次远远不如公子的印谱高。”
陈平安一头雾水,“什么榜单?”
小陌解释道:“是皑皑洲某个仙府新鲜出炉的一份评比,选出了最近千年以来的最佳印谱,公子的皕剑仙印谱排在第三,好像还将十部印谱一并刊印了,在山上山下销量极好。”
裴钱小声道:“做事情真不地道,以后师父要是游历皑皑洲,得上门要账。”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既然在此停步了,陈平安就干脆拉着小陌三个一起生火煮饭。
曹晴朗问道:“先生有想好下宗的名字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了,是东山想出来的,极好。”
一行人,只有曹晴朗不喝酒。
哪怕陈平安搬出了先生架子,还是不管用。
很好,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学生,有主见。
再看了看裴钱,酒量不错,也很好嘛,几次江湖都没白走。
因为曹晴朗的不喝酒,陈平安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太徽剑宗的酒桌刘无敌,自己得立即飞剑传信才行,要提醒刘景龙参加下宗庆典的途中,要在大骊京城那边停步,为地支一脉的阵师韩昼锦,帮忙指点阵法。至于韩昼锦那边,幸好自己早就打过招呼了。相信刘景龙到了那座仙家客栈,一定可以乘兴而去,不醉不归。
刘景龙,看来是我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啊。
天边挂月,山风阵阵,陈平安端着酒碗,抬头望一轮明月,低头再仰头,就喝去了一碗酒,已经想好了,如何为自家仙都山中那条溪涧水扬名,“天上团圆月,人间第二泉”,至于第一第三泉,不晓得,爱谁谁,随便争去。
裴钱问道:“师父,下宗的名字是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容我卖个关子,晚些告诉你们。”
下宗的名字,崔东山在扶摇坪离去之前,心声言语,建议取名为青萍剑宗。
不过崔东山没忘记加一句,先生的名字肯定更好了,就当是学生抛砖引玉。
陈平安觉得很好,已经是最好了,就毫不犹豫舍弃了自己的那几个备用名字。
剑客酩酊睨醉乡,道心大天地小,乾坤窄酒杯宽,古今短意气长。唯我一笑抚青萍,手中三尺剑,不曾负平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