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海镜一只脚踩在长凳上,啧啧称奇道:“以前我为了长长见识,瞧瞧皇帝老爷是怎么过活的,曾经在正月里,冒险偷溜进一座小国皇宫,结果还真见着了些大世面,在一处宫殿外头,瞧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门神,差不多与人等高,穿着绫罗绸缎,披挂彩甲,悬佩真刀真枪,作怒目状,起先吓了我一大跳,结果等我凑上前去那么一摸,陈宗主,你猜是什么做成的?”
陈平安都不用猜,直接说道:“宝瓶洲中部有几个小国,皇宫里边都有竖立炭将军当门神的习俗,每年岁暮从皇库里边请出,来年二月二再抬回,务必补妆如新,没有丝毫折损,年末循例再请,用江湖上的说法,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贵,据说有些‘百岁高龄’的炭将军,估摸着是沾染了龙气,能活过来,在那‘当值’期间,每夜都可以在皇城里边巡游,比都城隍庙的夜游神还灵,不过我不比周姑娘见识广,只是听说,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,挺好奇的。”
周海镜再不怀疑,所以直截了当问道:“你这趟登门,还是要刨根问底,非要问出我与鱼虹有不共戴天之仇,才算心满意足?”
陈平安摆手笑道:“我改变主意了,只是因为马上要离开京城,所以今天来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,以后是与鱼虹寻仇也好,不小心起了个不死不休的‘误会’也罢,记得不要连累鱼虹那座伏暑堂的两位江湖前辈,一个叫竺奉仙,一个叫庾苍茫,如今两位前辈都是伏暑堂的长老,他们刚刚加入帮派没多久,其实就是混口江湖饭吃了,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,还望周姑娘对他们网开一面,让他们可以抽身而退。”
周海镜冷笑道:“一些个江湖纷争,刀光剑影的,拳脚无眼,谁多说一句话,可能就要命丧当场,陈宗主又不是那种半点不知武夫厮杀的凶险,是不是有点为难我了?”
陈平安点头说道:“两位前辈如果置身其中,周姑娘可以事先与他们言语一句,就说我是周姑娘的朋友,到时候如果两位老前辈执意不退,一定要掺和这桩他人恩怨,那就只能是各听天命了。”
周海镜犹豫了一下,“可以。不过就当陈山主欠我个小人情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可以。”
周海镜突然说道:“其实陈宗主瞧着不像什么剑仙,更像个读书人。”
那个流落他乡当学塾先生的男人曾说过,圣贤有云,读书本意在元元。
也曾对她说过一句,稚童以木炭画路,则蚂蚁不敢过。
周海镜曾经经常梦游一处古遗址,一座大殿之前,有个空手虚捧物状的仙人铜像,桂树残败,青苔满地,宫殿荒芜,杂草丛生。她几乎每次都会偶遇一位自诩秋风客的男子,骑马巡夜,吊儿郎当的,说自己生前辛苦炼丹求仙,梦想长生不老。周海镜一路同行,那人身形天亮就散。那是个奇峭诡谲的梦境。
离乡之前,她曾经让那个学塾夫子帮忙解梦,他说这是一种宿缘。
周海镜仰头一口喝光碗中酒水,放下空酒碗,她盯着白碗,低头道:“陈宗主是修道之人,想必清楚你们山上有个说法,我们投胎做人,并不容易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很不容易。”
周海镜沉声道:“生我养我之地,必须报恩!”
陈平安接话道:“若已无法报恩,就必须为之报仇。”
周海镜抬起头,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讶异神色。
“人生在世,有冤喊冤,有债还债。江湖儿女,有恩报恩,有仇报仇。”
陈平安神色淡然道:“不然我们辛苦习武做什么。”
周海镜犹豫了一下,主动递过酒碗,约莫是想着碰个碗,走一个酒。
陈平安其实更犹豫,还是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。
蛟蛇之属走江,酒鬼同样走水。
周海镜一口饮尽,擦了擦嘴角,疑惑道:“陈宗主不是一位剑仙吗?辛苦习武一事,从何说起?”
知道陈平安是个武学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师,只不过总觉得相较于对方的剑仙身份,武学一途,就显得旁枝末节了。
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学拳一事,曾经帮我续命,哪敢不用心。相对而言,练剑,尤其是成为剑修,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。”
周海镜问道:“你难道是一位止境武夫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不然我怎么当裴钱的师父。”
周海镜试探性问道:“陈宗主,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?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周姑娘,这种玩笑就别开了。”
周海镜气笑道:“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么?”
要说是陈平安是个山巅境,周海镜还会半信半疑,可要说止境?!
那你怎么不去跟宋长镜切磋一场啊?
小陌出现在院门口那边,只是身边多了个老人。
留在在巷子里就没走的高油和万言,都有些惊疑不定,因为老头儿,面熟,正是那个在天桥底下唾沫四溅、顺便卖出几本秘籍的说书先生。
小陌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一番,原来这个观海境老剑修,自称精通相术,一眼相中了少年万言的命格,又观察了少年一段时日的心性,觉得可以继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钵,只是炼剑一事,悬。
老人瞧见了院中那个青衫男子,立即收敛心神,低头抱拳,以心声道:“大隐隐于朝,小隐隐于野,老朽只能嬉戏市井间,不如陈剑仙多矣。”
陈平安抱拳还礼,以心声笑道:“道友收徒,可喜可贺。”
周海镜斜靠院门,聚音成线问道:“陈平安,你真是个止境?”
陈平安以诚待人,答道:“是真的。”
周海镜眼神异样,“在那山巅,什么光景?”
陈平安说道:“还不够高。”
周海镜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脸色。
他娘的,怎么这厮瞧着模样还挺英俊啊。
看来是老娘喝高了。
该不会是这家伙往自己酒水里灌了迷魂汤吧。
周海镜自顾自笑了起来。
不耽误别人的拜师收徒。
主要是那个周海镜莫名其妙的笑容,瞧着渗人。
陈平安与小陌回了人云亦云楼。
仙尉在厢房那边呼呼大睡。
周海镜宅子那边的门外小巷,老人挑明缘由,说了自己的门派师承,让万言跟随自己修行去。
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,犹豫了片刻,点点头,只是与高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