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那个少年太穷,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。最没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个姓陈的那边,才会变得有钱,要面子,说话有底气了。
她曾经很多次,远远看过那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家伙,在拉坯的时候,他会微皱眉头,使劲抿嘴,但是每次做出来的东西,还是不行。
叔叔在最后来,还对她说过,小胭脂,以后要是遇到了事情,去找那个人,就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。他会帮你的,肯定会的。
但是也不要经常麻烦别人,次数多了,一样会惹人烦的。
当时她并不知道,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遗言了。
苏店坐在台阶上,缩着身子,怔怔出神。
有天夜里,泥瓶巷,一个专门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高瘦汉子,趁着宅子的主人,需要盯着窑火,连夜偷摸回了小镇。
一个黝黑枯瘦的小女孩,负责帮叔叔在巷口把门望风。
男人翻墙进了院子,只是犹豫了很久,徘徊不去,手里攥着一只胭脂盒。
在那之前,男人还偷偷去了趟杨家药铺,找到了那个性情孤僻的老人,买了一份药膏。
之所以怕死,竟然就只是因为怕疼,上吊死相难看,投水死得是多难受啊,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,这让男人越想越伤心,真是个娘们。
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,他就喜欢坐在水边,或是裁剪红纸,或是给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扎辫子,他做事情,除了从小就最不喜欢的庄稼活,其实都很心灵手巧。在河边,也会对着水面,不停转头,就像在照镜子,经常抬起手掌,轻轻捋过鬓角。当窑工,是辛苦活计,可没有单间可住,一个大老爷们,照镜子,给人撞见了,得挨一堆闲话。
他曾经最讨厌的人,可能谁都想不到,不是那些欺负他惯了的家伙,而是那个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。
因为少年看他的时候,眼睛里,没有嘲讽,甚至没有可怜,就像……看着个人。
但陈平安越是这样,他这个娘娘腔心里边越难受。
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货色,他宁愿那个少年,跟所有窑工一个德行,所以他就越喜欢挑头,针对那个出身泥瓶巷的窑工学徒,煽风点火,阴阳怪气。
直到那一天,他闯下大祸,断了龙窑的窑火,躲在山林里,少年其实第一个发现了他的踪迹,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,假装没有看到他,事后还帮着隐瞒踪迹。
后来他被打断了双腿,在床上休养了半年光阴,到最后照顾他最多的,还是那个不懂得拒绝他人请求的黑炭少年。
也是在那段岁月里,他这个娘娘腔,才会与陈平安经常聊天,不过少年寡言,多是男人在说,少年听。
“陈平安。”
“你是个怪人,其实比我更怪,不过你真的是好人。”
“老话又说好人不长命,又说好人会有好报的,你觉得呢?”
“你也不知道,是吧。”
“等你再大些,就会知道当个好人,会很辛苦。”
偶尔陈平安才会说一两句心里话,说自己算什么好人,一样很想打他,只是你给刘羡阳一次打怕了,我就不用出手了。
最后两人的那次对话,是娘娘腔想要送给陈平安一件东西。
“送你件东西,是我唯一值钱的物件了。”
是那珍爱异常的胭脂盒。就像他这辈子所有的精气神,所有对生活的美好希望,都藏在了里边。
但是少年当时坐在门槛那边,摇着头说道:“不要。”
“不脏哩。”
“不是嫌脏,就是不喜欢。我拿了又没用,总不能卖了换钱。”
“拿着吧,就算我求你了。我想好了,以后再也不能被骂像个娘们了,如果没人帮我保管那这盒胭脂,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,看一眼就要多看几眼,多看几眼,就又要忍不住涂抹点,开始惦念这个月的工钱,到时候又要被人骂娘娘腔。”
可是最后,少年还是没有收下那只胭脂盒。
所以那一晚,男人才会偷溜回小镇泥瓶巷,翻墙去了陈平安的祖宅。
可是到最后,娘娘腔还是没有按照最早的初衷,刨土埋下那只胭脂盒,而是重新翻墙到了巷子,藏在了离着宅子很近的小巷里边,没对着院门。
那个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,很简单,怕脏了干干净净的地儿。
走到巷子门口,男人牵起小姑娘的手,回头望去,满脸泪水,闭上眼睛,心中念念有词。
只是希望老天爷开开眼,不用瞧自己,就看看那个陈平安好了,保佑好人有个好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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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着那个骑牛少年的言语,陈灵均愣了愣,啥名字来着,真没听明白,只得问道:“道友找谁,能不能再说一遍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我可以为道友带路啊,槐黄县城这儿的大街小巷,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。”
这位外乡道人要找的人,名字挺奇怪啊,竟然没听过。
少年道童却笑道:“我自己找就是了。修个知道,乐趣所在。”
陈灵均对此也无所谓,先以心声与那头青牛试探性问道:“这位道友,听不听得懂我说话?要是听得懂,就点个头啥的。”
毕竟少年道童先前称呼了一声“道友”,说不定就是个修道有成的精怪,可不就是同道?
见那头青牛无动于衷,陈灵均彻底放心,原来是个还没开窍的晚辈,哈哈,对牛弹琴,对牛弹琴了啊。
由此可见,这位骑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,定然高不到哪里去。
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骑,没个中五境修为和炼形神通,谱牒仙师好意思带出门?
这才与那少年道童提醒道:“过客道友,你这坐骑不会跑了吧?撞着了路人,可就不好了。赔钱事小,还要吃官司的,尤其是撞了小镇百姓,即将入秋,留在县城这边没挪窝的老百姓,很快就要忙得很,哪怕收了笔钱,可耽误了秋收,又挨了顿皮肉苦,终究不美。”
少年道童笑道:“道友先前不是说在整个北岳地界,你的名头都很响亮吗?”
陈灵均白眼道:“帮朋友,再讲讲义气,咱们也不能胡来啊,怎么也该占点理吧,真要撞了人,那就是咱们理亏了,对方愿意拿钱私了,你没钱,我当然可以掏钱,不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的,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县衙那边说理,我还能如何,县令又不是我儿子,我说啥就听啥。”
道童点头,缓缓道:“有道理。”
就仨字,结果少年还故意说得慢悠悠,就像是有,道,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