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氏在边军中扶植起来的中流砥柱,不是袁氏子弟,而是在那场大战中,凭借煊赫战功,升任大骊首位巡狩使的大将军苏高山,可惜苏高山战死沙场,可是曹枰,却还活着。
天君祁真和神诰宗,至多是看不惯正阳山,未来不太可能真与正阳山计较什么。
可那书简湖真境宗,中岳山君晋青,则是板上钉钉要与正阳山站在对立面了。
这就意味着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境内,会变得极其不顺,下绊子,穿小鞋。
相较于陶烟波的心急如焚,一旁的掌律晏础,脸色阴晴不定,思来想去,忧心之余,竟是灵光乍现,有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,天塌下来,个高的先顶上,比如宗主竹皇,师伯夏远翠,袁供奉。
此外,秋令山与落魄山,关系糟糕至极,今天绝无半点善了的可能性。可自家的水龙峰,与那陈平安和刘羡阳,与落魄山和龙泉剑宗,可是素来无仇无怨的,事已至此,险象环生,最后到底如何收场,还是没个定数,给人感觉,仿佛宗门覆灭在即,只是不管如何,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,落魄山这场问礼,再咄咄逼人,哪怕真要如刘羡阳所说,会拆了剑顶的祖师堂,可总不能当真一一打碎新旧诸峰吧?那么有无可能,谋划得当,帮着自家水龙峰,以及与自己亲近的数脉山头,因祸得福?
刘羡阳其实受伤不轻,却也不重,厚着脸皮,与花木坊一位相貌相对最平常的女修,跟她讨要了一块帕巾,撕下一片裹缠起来,这会儿仰着头,堵住鼻血。
唯一奇怪之处,是晏础和陶烟波这两个元婴,被自己拽入梦境中,在河畔砍上几剑后,竟然伤势远远低于预期。
刘羡阳懒得多想,只当是正阳山这两位老剑仙,确实不是纸糊的元婴境,还是有点能耐的。
可如果不是陈平安那小子说留着这两位,还有用处,刘羡阳一个发狠,陶烟波和晏础就不用登山议事了。
在陈平安下山之前,刘羡阳与他有过一番心声言语,因为实在好奇,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,能够让竹皇如此好说话。
“你给竹皇灌了什么迷魂汤,让他愿意主动从谱牒上除名那头老畜生?”
“让他二选一,在他和袁真页之间,只能活下一个。竹皇信了。”
“听你的口气,好像可以不信?”
“正常人都不信啊,我脑子又没病,打杀一个正儿八经的宗主?最少渡船曹巡狩那边,就不会答应此事。”
刘羡阳当时瞥了眼竹皇,就觉得这家伙如果知道真相,会不会跳脚骂娘。
“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,告诉自己能够不相信此事,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,他就宁肯舍弃掉一位护山供奉。听上去很没道理,可其实没什么稀奇的,因为这就是竹皇能够坐在那个地方跟我聊天的缘由,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,哪怕换一个人跟我聊,就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当然,这跟你问剑登山太快,以及诸峰渡船走得太多,其实都有关系。不然只有我在祖师堂里边,唾沫四溅,磨破嘴皮子,喝再多茶水都没用。”
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位峰主老剑仙,都已经赶来剑顶。
刘羡阳对拨云峰、翩跹峰这些所谓的纯粹剑修,其实印象也一般,不坏,也不好。
不坏,是因为在宝瓶洲战场上出剑不犹豫。
不好,是因为身为剑修,没去过剑气长城。
宝瓶洲修士,从原本最窝囊废的一拨山上仙师,变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资格挺直腰杆的修道之人,所以诸子百家练气士、山泽野修,如今很少看得起别洲修士了,不过最佩服北俱芦洲的剑修,仗剑南游,敢杀敢打,说死就死,北地第一人白裳,浮萍剑湖的郦采,太徽剑宗的掌律祖师黄童,来自鬼蜮谷白骨剑仙蒲禳……哪个不是剑光纵横千里河山、能让夜幕亮如白昼的剑仙?
但是偏居一隅的宝瓶洲修士,其实不太在意一件事,因为他们最佩服的北俱芦洲,尤其是那些剑修,个个跋扈,天王老子都不怕,与谁都敢出剑,唯独只佩服一地,那一处,名为剑气长城。
而以一地剑修抵挡一座天下万年的剑气长城,哪怕是对某人观感不好的那撮剑修,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,这个某人,幸好是自己人。
而这个人,就是那个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的朋友。
刘羡阳啃着瓜果。
司徒文英,你其实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几眼的。
刘羡阳伸手捻动堵住鼻子的帕巾,再抬起手,使劲挥了挥,与远处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:“清风城许城主,咱俩好像是第一次见面,你好啊,我叫刘羡阳,跟你媳妇儿子都很熟的。关于那件我家祖传的瘊子甲,陈平安已经跟你说了吧,许城主放一百个心,那就是我的意思,既然是一桩买卖,哪怕价格不是太公道,可到底还是买卖,我当年就认,今儿也认。”
许浑转头看向这个看不出伤势轻重的年轻剑仙,一言不发,与刘羡阳没什么可聊的。
刘羡阳见他装聋作哑,怎的,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,你就因为不是剑修,就可以瞧不起人啊?
刘羡阳气不打一处来,啧啧道:“是陈平安忘记提醒你,让你今天最好别登山,还是你觉得剑顶这边,我已经无力再递剑了?”
刹那之间,一条长河之畔,许浑瞬间披挂上瘊子甲,运转本命术法,如一尊神灵矗立大地之上,只是转瞬间,许浑就惊骇发现,山河变幻,自己置身于一处不知名战场,仰头望去,四周皆是双足就已高如山岳的金甲神灵,踩踏大地,每一步都有山脉如土堆被肆意开山,这些远古神灵好似正在结阵冲杀,使得许浑显得无比渺小,光是躲避那些脚步,许浑就需要心弦紧绷,驾驭身形不断飞掠,期间被一尊巍峨神灵一脚扫中身躯,躲避不及的许浑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,但是魂魄就像被牵扯而出、拖拽而走,那种惊人的撕裂感,让身披瘊子甲的许浑有那绞心之痛,呼吸困难,这位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的兵家修士,只得施展一个不得已为之的遁地术,之后每一次神灵踩踏引发的大地震颤,就是一阵神魂飘摇,如同置身于熔炉烹煮炼化……
许浑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,竭力运转神通,观察那个刘羡阳的动静,而对方也根本没有刻意隐藏踪迹,只见那大地之上,刘羡阳竟是能够脚尖轻点,随意踩在一尊尊过境神灵的肩头,甚至是头顶,年轻剑仙始终带着笑意,就那么仿佛居高临下,俯瞰人间,看着一个不得不隐匿于大地之中的许浑。
刘羡阳笑道:“白瞎了咱们老刘家的这件瘊子甲,换成我穿戴在身,最少能够多远游个千年光阴。”
许浑刚要言语。
刘羡阳就已经打了个响指,如同整条光阴长河随之凝滞不前,一尊尊金甲神灵或双足踩踏大地,或单脚触底,一脚高悬抬起,大地之上,有那大妖尸骸,只是鲜血流淌,就如汹汹江河滚走,有那神灵的兵器崩碎散落,处处金光绵延千百里……在这幅天地异象的静止画卷当中,刘羡阳身形飘落在地,轻轻跺脚,说道:“许浑,咱俩做笔买卖如何,就按照你们清风城的规矩走,没意见吧?”
许浑知道这个小兔崽子在说什么,是要自己交出身上这副已经大炼为本命物的瘊子甲!
刘羡阳微笑道:“有意见也可以,我身边可没有什么搬山大圣帮忙护阵,只好带你多走几处战场遗址,都是老朋友了,谢就不用了,刘大爷为人做事,脑阔儿贴两字,厚道。”
本来已经两清的一笔陈年旧账,结果你许浑非要登山,当我刘羡阳眼瞎,当真瞧不见那件瘊子甲?!就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山巅老神仙。
刘羡阳不由分说,带着许浑走过一处又一处的远古战场,逆流而上,越走越远,然后清风城城主,见到了一尊本该早已陨落的神灵,位列十二高位之一。
那尊神灵高悬天外,只是因为神灵实在太过庞大,以至于许浑抬头一眼,就能够看见对方全貌,一双神性粹然的金色眼眸,法相森严,金光照耀,身形大如星辰悬空。
那位神灵只是微微挪动头颅,大道气象便如星斗转移,它微微皱眉,好像瞧见了一只胆敢在光阴长河中肆意乱窜的蝼蚁。
只是被那份大道气息远远压制,许浑就已经瞬间七窍流血,身躯神魂出现了无数条细微撕裂痕迹,许浑再顾不得什么,高声喊道:“刘羡阳,救我!”
刘羡阳盘腿而坐在天幕处,摇头道:“可你身边也没有陈平安这样的朋友啊,谁来救你?”
许浑几近道心崩溃,哪怕让他面对一位仙人境修士,都不至于让他如此绝望,扯开嗓子喊道:“刘羡阳,还你瘊子甲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