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玄署杨清恐笑道:“确实都很好。其实计较起来,咱们大源与落魄山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,前些年有条元婴境的青蛇,来北俱芦洲走江济渎,我们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、地方官府,曾经联手灵源公和龙亭侯,为其一路开道护送。所以陛下就等着吧,下次隐官再来游历北俱芦洲,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。”
卢氏皇帝点点头,只是心思复杂。
杨清恐笑道:“国师头衔,哪怕我愿意给,陛下想要送,以陈平安的性情,一样不会接受。可若是换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够的山下虚衔,只要陛下与他谈得拢,对方可能不会拒绝,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,其实与北俱芦洲商贸往来,十分紧密,想要更进一步,就很难绕开大源王朝,这就是陛下的机会了。”
这其中,其实就藏了个最为虚无缥缈的“人心”。
就像火龙真人,前一刻还觉得文庙谁要打打杀杀去,就随便谁抖搂威风去,反正贫道要开始潜心修行了,上一场架,那也是拼了老命的,整个趴地峰,桃山、指玄几脉嫡传,只要是能打的,都去宝瓶洲干架了,所以文庙也别跟贫道提什么天下大势。
因为火龙真人之前笃定一事,除非是文庙内部已经通过气了,然后由礼圣亲自开口,就能打。否则这场仗,浩然要打,只会白白死人,因为是个花架子,事实已经证明,涉及两座天下归属的大战,山上修士如何选择,当然重要,可是山下如何,才是真正的胜负关键。
桐叶洲和扶摇洲,是反面例子。宝瓶洲是正面例子。曾经聚拢起小半洲之力与妖族拼死一战的金甲洲,算是在中间,如果不是完颜老景这个老飞升,临阵倒戈,金甲洲北部还能多守几年,所以被殃及池鱼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,对于完颜老景所在宗门修士,如今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,若非有两位儒家君子坐镇那座山头,估计祖师堂每天都要挨上几记术法。
可其实完颜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门,从祖师到嫡传再到寻常修士,在那场厮杀当中,身先士卒,折损严重,绝无半点怯战。
这个道理怎么算,这份人心怎么算?
流霞洲南部,那些出力不多、或是干脆就没有出力的山上仙门、山下豪阀,一边如释重负,暗自窃喜,一边大骂完颜老贼,上梁不正下梁歪,肯定是毒蛇一窝,说不定还暗藏蛮荒余孽,文庙必须彻查,掀个底朝天,宁肯错杀不可错放。
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烦处。道义太高。喜欢占尽道理,擅长以一杀百。
但是等到陈平安走出那一步,火龙真人就自然而然改变了看法,当然不是因为老真人与年轻人有一份香火情那么儿戏。
而是剑气长城那一场仗,打得如何,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,火龙真人都看在眼里,不然胡乱启衅,依旧人心各异,一盘散沙,闹呢?
火龙真人甚至已经下定主意,文庙这边,只要开打,完全没问题,但是必须多出一座文庙的避暑行宫,而且绝对不是先前一拨年轻人的军机郎议事那么简单,不能好像只是帮着文庙这边查漏补缺、至多给几个天马行空却行之有效的建议,必须拥有在关键事项上一言决之的独断权柄。
谁最了解蛮荒天下?就是那个说要打的年轻隐官。
那个小子,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,但是最终却能被剑修视为自己人,哪怕破格担任隐官,竟然无波无澜。
浩然天下是怎么个尿性,陈平安更懂。没关系,崔瀺的事功学问,在宝瓶洲一役过后,其实已经赢得了人心。
如今的宝瓶洲山上山下,怎么个心态怎么个光景?小小宝瓶洲,曾经垫底的偏隅小洲,现在都已经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。
更早的剑气长城,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排兵布阵,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事功学问显化?
只要整座浩然天下,从文庙到山巅,再到山上,山下王朝,江湖市井,真正能够一心一意为一场战场做准备。
怎么就不能打了?
俱芦洲曾经打得皑皑洲丢掉了一个“北”字。
那么浩然天下,大可以打得蛮荒天下丢掉一个“蛮荒”,此后千年万年,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!
不少已经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,今天都很少年气。
很多位置,想要走近,尤其是想要站稳,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,精打细算计较得失。
生不可不惜,不可苟惜。
于玄感叹道:“气象一新,人心可用。”
火龙真人笑道:“谁钱多,谁说话嗓门大,于老儿说啥是啥。”
于玄打趣道:“刘财神不比我钱多?听说他早年曾经私底下找到过你,只要北俱芦洲愿意归还那个‘北’字,就有个‘五千五百仙’的说法?”
两洲誓约期限为五千年,每个千年之内,皑皑洲愿意掏出一笔巨额神仙钱,扶持俱芦洲趴地峰、太徽剑宗、浮萍剑湖在内各大宗门的一百位剑仙胚子,一路砸钱,帮助剑修跻身金丹地仙为止。反正只需要火龙真人最终给出一份百人名单,皑皑洲刘氏为首的各大势力,就一颗雪花钱都不会差了俱芦洲。若是这些剑修当中,有谁能够跻身上五境,可以额外为俱芦洲多赚取十个名额。
火龙真人嗤笑道:“贫道只是个修道之人,又不是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。我说了算啊?”
于玄点头道:“当然是你说了算,因为你说不行,刘财神才死了这条心。”
火龙真人不愿意多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,抚须而笑,“于老儿,回头我介绍陈平安给你认识认识啊。”
于玄揪须而笑,呵呵笑道:“不用不用,这位隐官,早就听说过我了,不然也不会每天与自己的开山弟子念叨符箓于仙嘛,读书人讲究一个今人翻书与古圣贤往来嘛,按照这个规矩,咱哥俩谁与陈平安认识更早,还真不好说。”
火龙真人唏嘘不已,“贫道总算知道为何我穷你有钱了,原来想要挣大钱,就得不要脸。”
于玄摇头道:“非也非也,我打小就没穷过。”
火龙真人说道:“这就更说明你于老儿是天赋异禀啊。”
于玄说道:“看来合道一事,又要拖上一拖了。”
火龙真人说道:“于老儿,我就佩服你这点,小事很精明,大事最糊涂。”
听着不像是好话,可于玄眯眼而笑,轻轻揪须点头,显得十分消受此语。
礼圣以心声与那位年轻隐官笑问道:“不是意气用事?”
这个问题问得奇怪,礼圣都已经跨出一步,再来问。所以好像显得十分多余。
那一袭鲜红法袍轻轻摇头,以心声作答三字:“可以打。”
停顿片刻,年轻隐官又补上一句,“如果有那万一,可能是必须打。”
礼圣笑道:“不是万一。周密肯定会重返人间。”
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:“最坏情况,需要几年?”
“短则百年,长则千年。确切数字,暂时还很难说。”
“等到议事结束,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详细策略。但是我担心一件事。”
“说说看。”
“担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蛮荒天下,为他一人拖延时间,最终还能换取礼圣一人的大道崩坏,那么他从天上重返人间之路,就再难有人阻拦了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一鼓作气,速战速决,超乎周密的算计,尽早拿下整座蛮荒天下,再由我为两座变一座的天下,重新制定礼仪规矩。”
“会很艰难。”
“艰难?有多难?有一个修行还没几年的年轻外乡人,当上剑气长城隐官那么难吗?”
中年儒士模样的礼圣,微笑道:“我是礼圣,看书多年。”
陈平安闻言默然。
确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