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姚转头望向那个白发老人,说道:“与老先生无关,有请前辈挪步避让。”
年迈书生微笑道:“好的好的,理当如此。”
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,老书生使劲一挥袖子,走了。
一瞬间,天地间皆是剑光。
以至于整条夜航船,都被一道剑光破开了个巨大窟窿,山巅那位文士叹了口气,心意微动,缝补渡船缺漏。
所幸这条渡船的存在方式,类似曾经的那座剑气长城。
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。而陈平安在条目城悟出的渡船学问在“交互”二字,也是其中之一。
蒲团上边的僧人也睁开眼,伸了个懒腰,就要起身,中年文士笑道:“暂时还不用。”
白发老人重返原地,忍俊不禁,只见城主李十郎手中拿着本稀烂的画谱,天地间四面八方,不断有书页碎片聚拢而来。
老书生啧啧称奇,打趣道:“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问剑,也算咱们条目城的一桩美谈了。这么一想,我都不舍得卸去副城主职务了,再当个几百年便是。”
且停亭那边。
宁姚一步跨出,重返此地,收剑归匣,说道:“那芥子园,我瞧过了,没什么好的。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,双手揉了揉脸颊,难免有些遗憾,“这样啊。”
然后陈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叶,带着宁姚去往城内客栈。只希望小米粒别学当年的裴钱,见面就磕头。
宁姚突然说道:“不与碧玉姑娘道声别?”
陈平安哑然。
秦子都挤出一个笑脸,颤声道:“不用。”
陈平安手中梧桐叶光彩一闪,与宁姚就到了城门口,一起走向城内那客栈。
条目城并无夜禁,但是相较于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,还是略显冷清,街边已经没了摊子,大小铺子也都已关门,只有几处酒楼,还有灯火和喧哗声。
宁姚沉默片刻,说道:“我不该出剑的。”
陈平安握住她的手,“两可之事,没什么该不该的。”
宁姚望向两旁街道,“这就是学问能卖钱的条目城?”
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很好啊,不愧是李十郎。”
到了客栈大门那边,裴钱和小米粒在门口等着了。
一直故作镇定的小米粒一下子着急起来,一张因为绷着太久、稍稍用力过多的笑脸,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边的那个女子,一手使劲扯着裴钱的袖子,使劲跺脚,笑脸不变丝毫,急哄哄道:“裴钱裴钱,不然我还是磕头吧,不然总觉得礼数不够唉。”
裴钱踮起脚跟,与师父师娘远远招手,一边小声道:“真不用。”
小米粒再绷不住那个笑脸,苦着脸道:“真不用啊?”
裴钱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,柔声道:“真不用。以后曹晴朗和景清在身边的时候,你见着了师娘,再磕头补上。”
小姑娘挠挠脸,记住了。
宁姚抖了抖手腕,陈平安只得松开手。
到了客栈那边,宁姚先与裴钱点头致意,裴钱笑着喊了声师娘。
宁姚弯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,笑道:“在我家乡,人人都知道哑巴湖酒,能让很多剑仙喝得说不出话来,只能继续喝酒。”
小米粒使劲点头,然后后退一步,一手迅速伸入袖中,最后摸出一大把瓜子,高高举过头顶,双手奉上,大声道:“山主夫人,请嗑瓜子!”
宁姚有些意外。
陈平安忍住笑。
一行人进了客栈,柜台伙计刚瞧见那青衫书生询问有无空屋子的时候,使眼色,看得伙计一脸茫然,然后就看到那人,给身旁女子使劲一肘打在肋部,就消停了。
最后那个年轻男人多要了一间屋子,起先是问有没有那独门独院的宅子,年轻伙计没给好脸,明明兜里没几个钱,不过是身边跟了个好看女子,就摆阔来咱这儿了?背了把剑了不起啊,真有本事咋个不上天啊。
进了宁姚那间屋子,裴钱很快就拉着小米粒离开。
陈平安落座后,直愣愣看着宁姚。
宁姚就喊住了刚刚出门的裴钱和小米粒,说聊聊天。
小米粒蹦蹦跳跳返回屋子,裴钱一脸无辜落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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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万大山里边,那处山巅,一位十四境和一条飞升境,结果就只有一栋茅屋,估计还只是老瞎子的栖身之所,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,如今收了个只认半个师傅的开山大弟子,那么总得有个落脚地儿。
还真不是李槐过不惯苦日子,而是走江湖走多了,尤其是跟在裴钱身边走那一遭,听多了江湖里边五花八门的骗术,也见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讨生活不容易,怎么看自己都像掉进了个江湖骗子窝,见那黄衣老者腿脚利索,为了打造一座崭新茅屋,东跑西奔,劈柴砍木,据说还是一位堂堂飞升境大修士,做着这些个勾当,谁信?反正李槐不信。
当时只看得李槐心生恻隐,难免心疼这位龙山公老前辈的勤勤恳恳,以及……居无定所,李槐就说新茅屋弄两间屋子,咱们一起住,而且他可以搭把手,一起搭建个住处,反正能遮风挡雨就成。
结果那黄衣老者一听李槐要帮忙,就跟起了一场大道之争差不多,老人义正言辞,死活不让,说少爷是千金之躯,双手岂可触碰这些下作活计。还说他哪敢与少爷住一块儿,只会打搅少爷的读书,而且篱笆栅栏那边,其实挺凉快的。
于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时候,李槐就蹲在一旁,一番攀谈,才知道这位道号龙山公、暂名耦庐的飞升境老前辈,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荡了十余年,就为了找他聊几句。李槐忍不住问前辈到底图啥啊?老人差点没当场淌出十斤辛酸泪当酒喝,低头劈柴,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头。
原来这位黄衣老者,虽然如今道号龙山公,其实早先在蛮荒天下,化身无数,化名也多,桃亭,鹤君,耕云,加上如今的这个耦庐……听着都很雅致。
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辈哪里说错了,就会莫名其妙响起一连串爆竹声,然后被迫现出原形,满地打滚,要么被那半个师父的老瞎子一脚踹出山顶。就这么坎坎坷坷的,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,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处,因为对屋成了李槐的书房,李槐瞥见那些让人头疼的书籍后,结果老人还问他缺啥书,可以帮忙找来补上,再珍稀的孤本善本,只要是在蛮荒天下有,那就都没问题。李槐当时就觉得这位老前辈混江湖混不开,是有理由的。我李槐像是一块读书的料吗?
今天在那书房屋内,又给自己取了个化名“吴逢时”的黄衣老者,今天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,都没敢打搅自家少爷治学当圣贤,沉默良久,见那李槐放下手中书本,揉着眉心,老人由衷佩服道:“少爷年纪不大,心境真稳,果然是天生神异。不像我,这大几千年的岁数了,真是活到狗身上去。”
至于为何取名吴逢时,当然是为了讨个吉利好兆头。希望多了个李槐李大爷,他能够沾点光,跟着时来运转。
李槐放下书本,实诚道:“什么收徒什么拜师,我就没当真啊。不管瞎子老前辈为什么愿意收徒,我不还是那么个我。如果我让他失望了,对不住,还能如何。没让他失望,我当然也高兴,半个师父的老瞎子,反正也不用谢我,都是半个师徒了嘛,瞎客气什么。”
一口一个瞎字,听得黄衣老者胆战心惊,李槐这大爷多半没事,自个儿保管有事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