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答道:“没有。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担心藏着个类似剑术裴旻的世外高人。”
姜尚真无奈道:“哪跟哪啊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姜老宗主不就站在这里了吗?”
姜尚真揉了揉下巴,“有理。”
青芝派山上,今天竟然有一场镜花水月,是两位仙子的一场亭中弈棋,不过距离不近,在临崖处,离着数里山路。
蔡先本想着煮一壶山茶,就可以送客下山了,只是瞥了眼那个郭淳熙,就改变主意,邀请一行人去那崖畔观景台做客,只是说了一番山水规矩,切记不能闯入那场镜花水月的“眼帘”当中,蔡先说得仔细,说最好离着凉亭最少九十步远。一行人就照着规矩,沿着一条山脊的林荫小径,视野豁然开朗后就早早停步,远远瞧见了那处翘檐翼然的小凉亭,悬匾额“高哉”。
有亭翼然,危乎高哉,高哉亭,陈平安觉得这名字不错。
取名字这种事情,无论是宗门帮派的名字,还是飞剑命名、山水崖刻,后来人就是吃亏,跟作诗写词是差不多的道理。
陈平安忍不住心声问道:“浩然天下,取名高哉亭的亭子,别处有没有?”
姜尚真笑道:“没有一百,也该有几十个吧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
反正霁色峰那边已经有了座山水亭,不差一座高哉亭。
陈平安看了眼郭淳熙,中年汉子神色恍惚,瞪大眼睛,怔怔看着凉亭内一位下棋的年轻女子。
陈平安收回视线,重新望向那座凉亭,其实他有些讶异,因为凉亭内与青芝派谱牒女修对弈的山上仙子,道门女冠装束,头上不戴道冠,而是别有一枝梅花样式的发髻,篆刻有青梅观观青梅一行小字。
陈平安听说过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观,据说那草堂梅坞春最浓的说法,是一个不大的道门仙家,因为曾经在家乡的西边大山道路上,遇到过一个名叫周琼林的女修,当时她跟在衣带峰的宋园、刘云润身边,陈平安还清楚记得双方分开后,裴钱对她的印象很好,当时让陈平安倍感意外,裴钱就说那周琼林的心湖间,住着许多衣衫褴褛、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,她对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饭盆,十分伤心。
姜尚真多眼尖,立即察觉到蛛丝马迹,问道:“山主认得这位姐姐?咱们要不要打招呼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认得,只是听说过南塘湖青梅观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青梅观,小门派,整个南塘湖都没了,何谈一座不长脚的小道观。所幸伤亡不大,所以这些年道观出身的仙子姐姐们,一个个就再难养尊处优清净修行了,不得不云游四方,辛苦化缘,惹人怜惜。我在书简湖当宗主那会儿,还买过青梅观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一棵梅树,可惜了,再见不到‘梅花低伸手,化妆美人面’的景象了。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一整棵梅树?”
姜尚真点头道:“必须啊,每次道观镜花水月开启,别人丢一颗小暑钱才能有的待遇,我只需要丢颗雪花钱就有了,多划算的买卖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丢完雪花钱,被喊几声哥,再哗啦啦丢小暑钱?”
姜尚真无奈道:“反正也不是经常看那青梅观的镜花水月,我这袖里乾坤,装了几百件呢,很忙的,一年到头都要小心翼翼,力求雨露均沾,不让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,山主以为很简单啊,比起闲暇时候的修行,更耗心神。”
闲暇才修行……挣钱花钱才是正业。这种遭雷劈的话,也就姜尚真说得出口,关键还是真话。
一旁的年轻山主当下还不清楚,姜尚真早年还通过镜花水月,“只”花了一颗谷雨钱,就在青梅观里边买下了一棵梅树。所以只要每次化名“周深情”的周大哥一开口,青梅观的仙子姐姐,就都笑语嫣然,要去某棵千年梅树下驻足片刻,挽枝点额,不然何来的“梅花化妆美人面”一说?
陈平安突然转头,笑望向那个青芝派极会察言观色的“蔡洞府”,问道:“蔡仙师,如何才能够观看此山的镜花水月?”
蔡先笑道:“购买一支青玉灵芝即可,价格不贵,五颗雪花钱,按照如今山上市价,约莫等于山下的六千两银子。既然你是徐馆主的朋友,就不谈那神仙钱折算成白银的溢价了。购买此物,我们会赠送一本山水册子,专门讲解镜花水月一事。”
蔡先想了想,补了一句,“只不过我身上并未携带青玉灵芝,你们如果真感兴趣,回头我再带你们去灵芝堂看一看,除了青玉灵芝,其实还有不少比较珍稀山上灵器,除此之外,还卖一些个小巧玲珑的手把件,文房清供,都是我们门派独有的青芝玉精心炼制、雕琢而成,价格有高有低。”
姜尚真笑了笑,这个蔡洞府还是个比较会做人的,一个中五境的修道天才,并未如何气势凌人,都知道主动给人台阶下了。
难怪郭淳熙会输给蔡洞府,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别而已。
那位青芝派同样是洞府境的谱牒女修,弈棋间隙,看了一眼这边,与郭淳熙客客气气点头致意,再与蔡先明眸一笑,不是一双携手御风的神仙道侣,没有那样的秋波流转。青芝派这种小仙家,两个年纪轻轻的洞府境,将来谁当掌门,都是自家囊中物,估计现任掌门也会乐见其成,不然换成其他两位祖师堂嫡传,争来争去,还要伤和气,万一哪个负气而走,更是伤筋动骨。不过看样子,那位仙子与蔡先,还没生米煮成熟饭,其实意外还是会有的,比如前者破境太快,成为青芝派历史上的首位龙门境修士,到时候她这掌门,就又要山顶瞧不起半山腰了,与当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,如出一辙。
可惜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架子大,没露面,不然就能瞧见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寻常,事后会变得极有意思了,比如女修下山返乡探亲,路过仙游县城的武馆,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马邋遢汉子,竟然重提心气,出门远游,不见踪迹了……回山之后,掌门又问起,女子越想越玄妙,越想越思念,从此患得患失,一个差点已经彻底忘记的名字,重新在心头打转儿不停……罢了,就当是郭兄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。山上悠悠,不急一时,总有再见时。
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气府光景,跻身金丹,比较难了,但是成为龙门境修士,确实希望很大。对于青芝派这样的偏隅仙家而言,能够找到这么一位修道胚子,已经算是祖师堂青烟滚滚了。只不过姜尚真还是伤感更多些,凉亭弈棋的另外那人,青梅观那个不认识的小姑娘,挣钱太不容易了,都需要来青芝派这种小山头镜花水月,既然与自家山主有旧,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丢下一颗小暑钱,再以心声在镜花水月的山水禁制当中密语一句,“认不认得周大哥啊?”
青芝派那女子一头雾水,只是难免欣喜,整整一颗小暑钱的灵气涟漪,小小凉亭咫尺之地,骤然间灵气沛然,让人如醉酒一般醉人。
而那青梅观年轻女冠更是雀跃不已,放下手中棋子,猛然起身,面朝崖外,施了个万福,然后开口问道:“周深情?周仙师?!”
姜尚真刚想回她一句“喊什么周仙师,喊周大哥”,结果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,只得又丢了颗小暑钱,换了句“周大哥今儿有事先走,下次再聊”。
陈平安微微皱眉,疑惑道:“这山上的镜花水月,若是稍稍宽松几分,不也算一种山水邸报?”
姜尚真笑道:“这还是大骊朝廷开创的先河,其实最开始的时候,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,都被禁绝了,但是宝瓶洲这边,不管不顾文庙那边的规矩,率先重启镜花水月,但是取了个折中法子,不可谈论那场战事,不然就会被各国朝廷礼部记录在册,再被大骊修士找上门,谁都吃不了兜着走,既然大战都落幕了,没理由遭这罪。当然也有些头很硬的山上仙家,不太当回事,觉得一个山河已经减半、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的大骊王朝,肯定自顾不暇,至于最后的下场嘛,很不意外。那大骊宋氏也当真阴险,秘密-处置了一大拨不守规矩的仙家势力,偏偏不着急昭告一洲,等到凑齐了五十家,才发出消息。中土文庙那边,不但没有问责大骊,干脆就有样学样了。”
陈平安脑海中蹦出两个词汇,粘杆,钓鱼。
姜尚真感慨道:“宝瓶洲山上,都说这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的手段,这个家伙也是个半点不给自己留退路的,但根据真境宗那边传来的幕后消息,其实是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的主意,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轻人,尤其是读书人,确实都心狠手辣。不过这就更显得柳清风的铁石心肠了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其实早就认识柳清风了,极务实,很厉害,走的是内圣外王兼霸的路数,毫无书生意气,甚至绝大多数时候,甚至都不像一个儒家子弟。如果柳清风是修行中人,赵繇是没多少机会当国师的。其实读书人很多的想法,都太过空泛,没个渐次阶梯可走,两手空空,根本支撑不起某个奇思妙想,柳清风完全不一样,他很擅长造势,甚至都不是借势。我当年还能离开避暑行宫去倒悬山春幡斋的时候,专门留心过柳清风的官场事迹。”
姜尚真叹了口气,“能被你这么称赞的读书人,当然厉害。”
凉亭弈棋依旧,那青梅观年轻女冠与青芝派女修一边下棋,一边以心声言语,说起了那位“周深情”的一掷千金,以及与青梅观的香火情,听得后者心神震动,世间竟有如此将神仙钱当银子开销的大修士?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间的陆地神仙?
陈平安一行人就此离开青芝派山头,在下山之前,陈平安掏出十颗雪花钱,买了两件青玉灵芝,到了山脚,交给徐远霞。
徐远霞笑道:“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,武馆那点家当,都看不起两次镜花水月。”
陈平安解释道:“真要有急事,寄信太慢,就去青芝派山头,开启镜花水月,我会第一时间赶来。”
徐远霞气笑道:“难不成你在落魄山,就每天守着青芝派的镜花水月?你一个山主,不嫌磕碜啊?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当然不会每天亲自盯着,会有人留心就是了。好歹是一山山主,供奉客卿,还是有几个的。”
徐远霞问道:“那你这是盼着我有事?”
陈平安一想也对,确实不吉利,只得收起青玉灵芝,想了想,转手就丢给姜尚真,“你好这一口,送你了。”
姜尚真收入袖中,没客气。
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,众人骑上几匹矮马,白玄大概是觉得马背烫屁股,就一个起身,双手负后,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马背上,不等曹师傅开口,白玄就说只要路上遇到人,他肯定乖乖落座。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脑袋,“周老哥,策马狂奔个,四条腿都慢悠悠的,比小爷两条腿走路还慢了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你咋个不趴在地上,用五条腿走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