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旻一手负后,持剑之手,轻轻震碎手中雨水长剑,一挥袖子,雨水剑气四散,以裴旻山巅所站为圆心铺开,横向隔绝那个年轻人的小天地。
剑气流散如湖水涟漪阵阵,最终出现一道巨大镜面搁放在人间。
老人随手就将一把笼中雀小天地,上下一分为二,绝天地神通。
虽然已经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真正藏身之所,那小子就在山脚溪涧旁站着,只是先前说了先领三剑,裴旻还不至于出尔反尔,就故意当是毫无察觉,看那剑符结阵,与剑气镜面相互间再问一剑。又是一门比较新颖的剑术。
就是过于花俏了点,符纸底子太差,使得符箓品秩高不到哪里去,而且其中十数种符箓倒是比较陌生,连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脚,不过这座剑符大阵,总之属于瞧着好看,意思不大。
又不是战场,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,一味求大求全,那个年轻人到底图个什么?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后一次出剑机会了?还是说年纪太轻,剑术造诣,技止于此?
星河坠地,湖面抬升,撞在一起。
在剑气长城,剑修齐狩,其中一把本命飞剑“跳珠”,有望成为仙兵品秩,一旦齐狩的剑意和灵气,能够一口气支撑起三千六百把“跳珠”,齐狩就能够验证那位白玉京道家圣人的大吉谶语,“坐拥星河,雨落人间”。当年在城头上,陈平安就以符箓,
主动为齐狩的这把飞剑增添攻伐威势,以剑与符结阵,花点钱,就好像能为飞剑白白多出一桩本命神通。
在一次次乘坐渡船远游途中,陈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炼剑尖太白为剑,炼化那团灰袍棉布作为剑鞘,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剑。
画符和练拳都没有片刻懈怠。因为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,导致陈平安始终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,故而练拳是醒也练睡也练,反正容不得陈平安懈怠片刻,所以画符一事,就成了炼剑之外的重中之重。
本来陈平安的这座符箓剑阵,是将来用来送给正阳山或者清风城的一份见面礼。
一处预留山巅原地的心念,飞剑初一突兀现身,急急掠去,剑光一闪,直指对面山顶的裴旻。
另外一处宛如阴神出窍的心念,一把有雷电萦绕的飞剑,却是长掠去往裴旻的东北方位,好像问剑跑错了方向。
第三处心念隐匿地点,飞剑如一枚松针,划破长空,从裴旻身后赶往山顶,剑尖指向老人后脑勺。
不但如此,那座星河剑阵,与一座剑湖只撞碎了半数,天地倒转,一幅山河画卷就像被人随意翻转褶皱,半数星河剑阵直接从天地远方浮现,看似极其遥远,再一个灵巧鱼跃,缩地山河,与那伞柄如出一辙,铺天盖地,瞬间就将整座山顶的那个老者笼罩其中。
裴旻始终一手负后,面对半座星河剑阵和三把“本命”飞剑,老人只是单手掐剑诀。
一剑不出,裴旻只是不再刻意拘着一身磅礴剑气,山顶之上,剑气之盛,如一轮大日蓦然跳出东海到人间高处,剑光刺眼,轰然扩大。
星河剑阵被一冲而碎,果然,那把好像跑错了方向的雷电交织的飞剑,是真的跑错了,并未近身。两把剑尖分别指向裴旻心口、后脑的飞剑,其中那把剑光雪白的飞剑,是障眼法,一闪而逝,去往别处,唯有那枚好似细微松针的飞剑,的的确确,不知死活地邻近了山巅,不改路线轨迹,结果一头撞入那剑气光亮当中,如一根钉子嵌入墙壁。
裴旻驾驭剑气,双指并拢,将那把飞剑稳固在原地,无奈摇头,果然是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一把剑仙仿剑。
裴旻心中不再疑惑,因为那把名为“古翠”的剑仙本命飞剑,也就是指尖这把飞剑的所仿飞剑真身,当年就是被他亲手一剑斩碎的,所以今天见到这把飞剑,裴旻才会有些古怪。
飞剑松针,微微颤动,裴旻笑了笑,微微加重手指力道,将其粉碎,“飞剑古翠,没就没了,不该因为一把仿剑沦为后世笑谈。”
再将那崩碎的剑意剑气重新凝聚,好似一把剑仙飞剑“古翠”重见天日,裴旻说道:“第一剑,接好了。”
裴旻所在山头,已经荡然一空,都已被那座星河剑阵撞烂。
老人悬空而停,将天地间仅剩的一点残余灵气,再次凝为一把长剑,第一剑,不过是学那剑仙最喜欢的飞剑取头颅,其实比较含蓄,可手中第二剑,只要递出,力道就会稍微大一点了。
这座被一把飞剑神通拘押起来的小天地,已是渐渐趋于一座最为针对练气士的无法之地。
先前那个年轻人第一剑,叠剑十二为一剑,不是不知天高地厚,要吓唬一位曾经独占浩然剑术鳌头的裴旻,也不是一个晚辈剑修在那边炫弄剑术,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,耗尽小天地的灵气,至于为何不是凭借老天爷身份,一祭出飞剑就鲸吞灵气,还是谨慎使然,在裴旻看来,这是明智之选,不然陈平安就会先主动吃裴旻一剑,裴旻不介意一粒精粹剑意在年轻人的人身小天地内,循着经脉驿路,游山玩水,见门敲门,涉水蹚水,转瞬游曳个千百里路途。
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,再难缠,眼高于顶,会认为天地间的练气士,其实就两种,剑修,和其余全部的练气士。
可不得不承认,剑修终究还是练气士,一样需要天地灵气,厮杀之时,尽量会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灵气。
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传授过几手剑术的人间最得意,老人既没有能够合道十四境,也无法学那白也,心中诗篇不用尽,天地灵气就会源源不竭。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剑修,只是持剑太白,却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,不然裴旻不觉得那个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,能够谋划得逞。
山脚处的陈平安一闪而逝,天地间如有松涛阵阵,一抹仿佛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苍茫剑气,出现在陈平安原地,然后跟随随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陈平安,不见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,暂时成为裴旻一把飞剑的“古翠”,临阵倒戈一般,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,一次次倏忽现身,神出鬼没,始终跟随陈平安的缩地山河,有几次甚至还要未卜先知,早于陈平安的落脚地点,如果不是陈平安同样未卜先知,就要主动一头撞上那把飞剑,自己寻死一般。
最终从松针碎为古翠的飞剑,与飞剑初一撞在一起,后者剑身极为坚韧,只是剑尖磨损,但是裴旻随手造就出来的飞剑,却已崩散。
但这却是飞剑初一跟随陈平安远游至今,第一次受损如此严重,剑尖几近折损。
咦?
年轻人这么快就看破了个真相?知道为何会被一把飞剑古翠追着跑了千万里?
裴旻微微讶异。
老人突然转身随手递出第二剑。
陈平安竟然舍弃那把长剑不用,只以剑鞘作剑,一剑遥遥劈斩而下。
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,互换一剑,两人剑术,大道至简。一人竖剑,剑光直下。一人横剑,剑光如山岳横亘。
裴旻手中剑碎,但是身形依旧丝毫不动。
这一剑,气力不弱啊,不太像是个玉璞境的剑修,都可以搬动一座与山水气数牵连的小国山岳了吧。
裴旻也懒得继续凝气为剑,双指并拢作剑,往一处轻描淡写,轻轻一戳。
老人烦也是真的有点烦了。
年轻人手段太多,心思太细,让这场问剑显得太不爽利。
递三剑,接三剑,然后一个倒地不起,生死全部听天由命,不就完事了?
裴旻身后山头那边,躲无可躲的一袭青衫被迫现出身形,右手攥紧剑鞘,左手双指抵住剑鞘一端,被剑光撞击,人与剑鞘,一路向后倒滑。
剑光太过迅猛沉重,如一记铁锤擂白纸鼓面,最终陈平安仍是两条胳膊往身前弯曲一靠,手腕处,胳膊,肩头,皆有一连串清脆碎裂声响起,手中剑鞘狠狠砸在陈平安胸口上,一袭青衫向后倒飞出去,仍是伸手一抓,山巅处的太白剑尖所炼长剑,剑归长鞘,以此抵消掉那道剑光的后劲,剑光炸开,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,年轻人一张脸庞,尤其是双手,更是渗出无数条细密血痕。
陈平安终于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,左手持剑鞘,拇指抵住剑柄,身形佝偻,本该握剑的右手,依旧捂住原本已经止血的腹部伤口,鲜血从指缝间渗出。
剑心止水,拳意巍然。
也算是一个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。
一个能够将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剑术的剑修,确实不常见。
裴旻完全没有乘胜追击的意图,因为毫无必要。
好歹给这个年轻人一个喘气的机会。
不愧是位底子极好的止境武夫,体魄坚韧异常,加上又是能够天然反哺肉身的剑修,还喜欢身穿不止一件法袍,擅长符箓,精通一大堆不至于完全不实用的花俏术法,又是个不喜欢自己找死的年轻人……难怪能够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,一个外乡人,都能够担任那座剑气长城的隐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