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,只是岁月变迁,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,最终入海大渎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。碧游府的前身,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,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,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,被埋河水神娘娘应运得到,她再将“万物可炼”的那道祈雨碑文,一一篆刻其上,注解详细,批注缜密。
一场大战过后,如今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,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数场大雪,估计没有个三百年的缝补,都未必能够重归圆满。而大泉刘氏立国才两百多年。除非朝廷能够帮助埋河拓宽河道,同时吸纳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涧、江河。
但是陈平安心知肚明,大泉姚氏,于公于私,都不可能将山河国力如此倾向于一条埋河,对姚氏对埋河,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。
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,大到五岳山君,小到土地、河伯河婆,亦是一座大官场。
水神娘娘终于回过神,小夫子走在身边沉默半天了,又开始神游万里,以至于竟然忘记说话啦?
陈平安在她停下话头的时候,终于以心声说道:“水神娘娘当年连玉简带道诀,一并赠予给我,裨益之大,超乎想象,以前是,现在是,说不定以后更是。说实话,靠着它,我熬过了一段不那么顺心的日子。”
柳柔爽朗笑道:“那就好,我以为是啥事呢,小夫子这么郑重其事的,害我提心吊胆到现在,道谢就别了啊,见外,生分,咱俩谁跟谁。”
陈平安愈发无奈,有些真相,如今不能多说,可水神娘娘这脾气,是真没把那玉简道诀当回事。
那枚篆刻道法真诀的水运玉简,正反两面,道诀内容和旁注文字,总计五千多字,加上火龙真人在龙宫洞天内传授的那门炼物道诀,两两相加,相辅相成,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有很多事情可做。
修行之法,看似炼物,实则阐述五行之道的运转至理,极为适宜陈平安,加上道诀对人体经脉的定义,极为玄妙且精准,一滴天上金瓶水,满空飞线若机杼……从碎金丹,跻身元婴,再成为山巅武夫,简直就是为陈平安量身打造,皆有极大裨益。最关键,最玄之又玄,还是道诀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第四城,得到玉简之人,只需稍稍演化推算,就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四条道路,每一条都可以让人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,而且不至于误入歧途,不被心魔轻易乱了道心,心魔当然犹在,不可能就此凭空消失,但是心魔威势骤减,就像被道法压胜一般。
这就是道诀上所谓的“化作四天凉,扫却天下暑”,使得修道之人,仿佛置身于一处平地高楼起的清凉境地,心魔被排挤在外,想要作祟,就好像要先破开一座圣人坐镇的小天地,如果说一位元婴瓶颈的练气士,面对心魔,是以元婴修为对峙一位玉璞境,
那么有此道法庇护,有那道门天官当门神,为练气士看门护道,就等于将一头原本不可匹敌的心魔,重新拉回了元婴境。
陈平安大致说明情况。
柳柔听得一头雾水,然后有些难为情,实诚道:“玉简文字,藏着四条登天道路?这么多?我怎么不知道?还以为只有‘一步’登仙呢。”
就像一位儒家圣贤,写了本被后世道学家训诂无数的著作,结果那位提笔时原本没想太多的圣贤,自己给那些训诂书籍整蒙了。
陈平安抬手出袖,揉了揉眉心,道:“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没关系,反正我说这些话的意思,就是这份礼太重,大到了让我无以回报的地步。”
柳柔摆摆手,“客气,生分,好事不怕晚,也不嫌大嘛,小夫子就别太在意了,不然白白少了几分豪气。”
话是这么说,水神娘娘走路之时,高高仰起头,十分豪迈。
陈平安说道:“我有个建议,水神娘娘可以凭借这门道诀,与某座看得顺眼的宗字头仙家,做笔买如跟玉圭宗神篆峰,或是云窟福地,又或者是扶乩宗,以及将来重续祖师堂香火的太平山。要是觉得一个姑娘不嫁两户人家,我个人建议可以卖给云窟福地的姜尚真。”
至于太平山那边,还要等个七八十年,水神娘娘多半也会不好意思,就自己代劳好了,不过肯定还是碧游宫的人情,自己只是她捎话给太平山那位未来山主。
这门道诀心法,适宜每一位地仙,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,道心再坚韧,再不为外物所移,一样都会惊喜若狂,白白多出四次“登天”机会,好似有道门天官护卫,帮忙减少心魔作祟的影响,谁不欣喜?
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蕴深厚的宗字头所梦寐以求,道理很简单,一座宗门,地仙够多。
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,是五行之路,类似陈平安,或者是北俱芦洲崇玄署那位黑衣书生,修行此诀,事半功倍。
哪怕暂时没有,宗门也可以专门为一些资质最佳的祖师堂嫡传,早早开辟此路。修士自己小心问道,耐心修行,加上宗门精心栽培,小心护道,那么未来百年千年,跻身地仙、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,数量就会远远胜过以往。
如果说走这趟大泉京城,是必须要见一面姚老将军,要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,再拜访碧游宫,就是陈平安必须要与埋河水神娘娘道一声谢。
陈平安能够早早决定,要为落魄山开辟出一座下宗,最终选址桐叶洲。
这枚玉简,功莫大焉。
下宗的名字,不着急,取名一事,是自己最擅长最拿手的,好名字太多,比较犯愁。
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,会是曹晴朗。
崔东山和裴钱,可能会有一个需要来桐叶洲帮助曹晴朗,曹晴朗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,或者之一。
此外已是元婴境的剑修崔嵬,当然还有仍是金丹剑修的隋右边,不出意外,都会从落魄山赶来这边落脚。如果米大剑仙愿意的话,一样可以来桐叶洲,毕竟下宗离着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较近。
不过除了曹晴朗这位下宗宗主之外,其他人是否离开落魄山,还需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。
陈平安对姜尚真说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,其实还真不是一句空话。
柳柔使劲摇头,“卖个锤子,不卖,送出去的物件,就不是我的了。虽说那个姜老宗主,确实能算个老英雄,换成其它事,能够结交一番,我偷着乐还来不及,可是做买卖嘛,就算了,我不喜欢,靠生意招来的朋友,不长久嘛。要做买卖,玉简道诀都是小夫子的了,你自个儿忙去,该挣钱就挣钱,别耽误了,也别怕我多想,信不过谁,都信得过你嘛。事先说好,甭管是一桩还是几件买卖,与我,与碧游宫都无关啊,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着水花酒和鳝鱼面了。”
“那我听水神娘娘的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双手笼袖,缓缓而行,不再言语。
自己当年游历碧游宫,喝高了,斗胆坐而论道,说那先后顺序,更多还是因为这位水神娘娘本就对先生学问研习多年,最终得以证道金身。
一饮一啄。
早年在碧游宫的半吊子传道,最终却还了陈平安一个“数次跻身上五境”。
因为陈平安曾经通过这枚“一步登仙”的玉简道诀,在几乎无法维持一颗道心平常的时候,就不得不拗着心性,主动摒弃对白玉京的成见,硬着头皮修行此法,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,先后三次悄悄跻身上五境,不再是那合道城头的“伪玉璞”,然后却又自行打断那座本就虚幻的一截白玉京长生桥,选择重返元婴。
以至于连那龙君都吃不准陈平安到底是伪玉璞真元婴,还是真玉璞伪仙人。
在龙君没开口的时候,甲申帐剑仙胚子的离真、流白,都认为年轻隐官至多是元婴剑修。
等到龙君那次在城头开口道破天机后,陈平安当即打断一座虚无缥缈的“白玉京通天长生桥”,从货真价实的玉璞境,重返元婴,再次变为伪玉璞。
陈平安当时所求,除了必须借此稳住道心之外,也想让龙君最后一次出剑,更晚,越晚越好,最好是拖到山水颠倒,龙君都始终未曾出剑,就算在崔瀺赶到剑气长城之前,龙君依旧选择出剑,也会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境界。就算吃得准,陈平安终究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了,不敢谈什么胜算,最少与龙君换命的机会更大。
只不过这些弯来绕去的算计,与龙君不断的勾心斗角,终究敌不过老大剑仙的最后一剑。
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陈平安的思虑,就毫无意义。到了桐叶洲后,万瑶宗仙人,韩玉树在内的那撮幕后高人,其实看得很准,最需要忌惮的陈平安,是一个如何而来的陈平安,而不是当下境界的高低,身份是什么。
当然陈平安如此丧心病狂,在玉璞境和元婴境,起起落落,也等于有过三次与心魔交手的机会了。而且对于那座注定会拜访的白玉京,了解更深。
柳柔突然笑了起来,伸出两根大拇指,小声问道:“陈平安,你跟咱们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,嗯?”
陈平安摇摇头,“别开这种玩笑啊。”
柳柔叹了口气,“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以后我带媳妇一起拜访碧游宫。”
水神娘娘一脸震惊,使劲一跺脚,“啥?!真个有媳妇啦,那我岂不是没戏了?”
陈平安脸色尴尬,算了算了,还是独自拜访埋河好了。
她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,大笑道:“还是跟以前一样,脸皮薄不经逗,瞧把你吓的。”
陈平安一本正经提醒道:“这种玩笑,开不得,真的啊。”
水神娘娘嘿嘿一笑,双手抱后脑勺,大摇大摆走路,沉默片刻,突然说道:“陈平安,还能见着面,就这么闲聊,不担心明儿说没就没了,真好,真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