骑龙巷的草头铺子,目盲老道人最近几年,脸上多有笑脸,说句不夸张的,偶尔做梦都能笑醒。连在那俩徒弟那边,贾晟都少了许多骂声。打是亲骂是爱,不打不骂不师傅嘛。贾晟觉得真是时来运转,如今总算过上了神仙该有的神仙日子。
不过老人也暗暗告诫自己,再神仙日子,也要牢记一个寄人篱下的道理,有些自己这边很管用的规矩,得往后挪挪。
比如偶尔心情不佳,踹几脚赵登高那个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没问题,可是以往那般习以为常的下重手,就免了。
至于田酒儿这丫头片子,更是骂都骂不得了,毕竟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,每次来骑龙巷逛荡,都要喊一声酒儿姐姐的。
今儿天气不错,草头铺子的生意还是很一般,凑合吧,毕竟铺子这边,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,其余都是牛角山包袱斋剩下的,要不然就是一个叫马笃宜的姑娘,放在这边寄卖的,那个姑娘,老道我哪怕眼瞎,可是这辈子跋山涉水除魔卫道多少年了,一下子就晓得了她的鬼魅身份,假装眼瞎……罢了,是真瞎,假装不知罢了。
老道人双手负后,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压岁铺子,可惜可惜,那位灵椿道友暂时不在。
老道我身为龙门境的老神仙,运转无上神通,“天眼一开”,那位灵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,那还是瞧得出来的。
石柔站在柜台后边,瞥都懒得瞥一眼贾晟。
这人精儿似的老道,还会做什么,以前没去黄湖山结茅修行,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时候,就来自己这边闲着没事成天瞎扯有的没的,翻老黄历摆祖上阔过呗,等到天上掉下个龙门境,好嘛,就立即开始换花样了,连那石大掌柜都不乐意喊了,再不说什么石大掌柜咱哥俩要相互照应了,一口一个“石老弟”,再显摆他那龙门境的种种玄妙不可言,不可言不可言,你怎么就不晓得直接闭嘴呢?
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儿和登高是真可怜,她不愿让他们俩师兄妹难做人,老道人敢登门,她早就要拍算盘骂人,再拿扫帚赶人了。
老道人斜靠铺子大门,手里边拎了把玉竹折扇,笑呵呵道:“石老弟,灵椿姑娘怎么今儿不在铺子啊。”
石柔置若罔闻。
老道人一下子打开折扇,扇动清风,沉默片刻,一把扇子哗哗作响,突然恍然说道:“石老弟你瞧瞧,不小心闹了个笑话了,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,只顾着降妖除魔,差点忘记自己如今,其实已经不知人间寒暑。”
石柔只是呵呵一笑。
老道人神色释然,重新啪一声并拢折扇,也怪不得石老弟会如此不自在,毕竟双方都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,可是境界悬殊嘛。
贾晟缓缓而走,点评了几句各色糕点的香味,捻起其中一块,就知道石老弟要开口说话了,呵,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着铺子掌柜这个身份喽,果不其然,石柔开口说了句我先记账,月底一起结账。
贾晟笑道:“石老弟按照双倍价格算,都是可以的嘛。毕竟糕点这玩意儿,卖了几十斤上百斤,也未必抵得过我那铺子卖出一件。”
石柔低头翻开账本,“用不着。”
贾晟心中微笑不已,石老弟脸皮也太薄了,与老哥我还是见外啊。我就算成了龙门境的老神仙又如何,还不是你铺子隔壁的贾老哥?
贾晟在压岁铺子待了得有半个时辰,没能等到那位灵椿姑娘,这才将那折扇插在后领口处,双手负后,缓缓踱步回自己铺子。
结果就“看到”一个白衣少年郎,吊儿郎当坐在柜台上,贾晟没有任何凝滞动作,只见老道人一个伸手换扇别在腰间,同时一个快步向前,弯腰打了个稽首,惊喜大呼“崔仙师”。
崔东山没搭理他,只是让看着铺子的酒儿先去隔壁铺子吃些糕点,账算在石掌柜头上,不用客气,不然他崔东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。
至于田酒儿的师兄赵登高,则去了龙泉剑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,双方投缘,赵登高经常找后者请教修行学问。一向不好说话的师傅贾晟,在这件事上,倒是显得比徒弟还热情,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贾晟。私底下还一个劲儿劝说赵登高,说你小子莫要脸薄,得常去那边做客,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陆地神仙,你小子脑子再蠢,也能沾沾仙气回来,至于铺子这边的生意,有你师妹一人照顾就是了。
田酒儿一离开铺子,崔东山坐在柜台上,看着那个身材枯瘦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道袍的老人,啧啧道:“好一位龙门境老神仙,九十斤重的身子骨,得有一小半的斤两,是身上这件仙家法袍的功劳吧,贾老神仙这不是穿道袍,是穿着一大堆神仙钱啊。呦呦呦,这道袍大的,袖子都要垂地了,怎的,老神仙这是去骑龙巷扫地呢?”
贾晟额头满是汗水,干笑道:“崔仙师说笑了,说笑了。”
老道人是真不傻,这些年在小镇铺子,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,只要听了个小道消息,甭管是不是空穴来风,都能给老道人翻来覆去,掰碎了去多想些。好事往小了想,坏处往天大了想,小心再小心,琢磨再琢磨,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。
对于崔先生的风凉话,好得很,大夏天的清风拂面倍感荫凉哩。
贾晟本来没觉得有半点难堪,这点脸皮掉地上,老道我都不稀罕从地上捡起来,弯个腰不费劲啊!
花点小钱,随便吃几块隔壁铺子的糕点就能找补回来,不曾想灵椿姑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,这会儿站在了自家草头铺子的大门口,一侧肩头靠着门,双手笼袖笑眯眯。
苦也苦也。
当这贾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贾晟而已,崔东山都懒得多废话,以手指轻敲柜台,开门见山道:“如今落魄山的记名供奉,有多紧俏,你清不清楚啊?”
老道士当然清楚啊,当年落魄山祖师堂建成,魏大山君都是来观礼了!
再说了,年轻山主跟阮姑娘那点事儿,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,有没被猪油蒙了心窍,一清二楚!
刚刚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东山,缓缓道:“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的,敝帚自珍已经很不大气,很不落魄山供奉了。”
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台上,吓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缩,低头更弯腰。
崔东山跳下柜台,绕着那噤若寒蝉的老道人转圈,骂骂咧咧,“暴殄天物,私心太重,可就是为人不厚道了!当了龙门境老神仙,就活腻歪啦?老寿星吃砒-霜?你要吃几斤,给老子一个准话!他娘的老子少你一两,都算老子跟你一样不大气!”
贾晟微微抬起头,心中惴惴不安,一张老脸委屈万分,颤声道:“崔仙师,你老人家的意思,我是明白的,只是我心里有苦说不出啊,今儿碰到了崔仙师,便是舍了脸皮半点不要,也要斗胆与你老人家说一说咱们师徒仨那本难念经了。”
说到心酸处,老人揉了揉眼角,只是没耽误嘴上言语,“我家酒儿的体魄,确实契合天理,非是老道舍不得这点‘天材地宝’啊,老道我身为记名供奉,哪里是个昧良心的人,对落魄山和山主大人,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设牌位、日日敬香才好。可不是托了咱们山主的洪福,老道在那黄湖山跻身了小小龙门境,理当为落魄山做点实在好事才对,只是老道我早年云游,杀妖降魔,还算心硬,只是微末道行,本事不济,教崔仙师看笑话了,徒弟酒儿的鲜血,老道如何不知好处,只是怕就怕此举,有伤人和,以后给山主知道了,反而怪罪。如若不然,老道早就让酒儿做此事了,哪怕她心中不肯,眼窝子浅了,不晓得对落魄山感恩,老道身为她的传道恩师,不但要她定时给出几斤符泉不说,还要好好教她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!老道不管如何心疼俩弟子,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!”
这贾晟当然是在胡说八道,纯属瞎扯淡。往自个儿头上戴高帽不说,还要往弟子田酒儿身上泼脏水。
龙门境“老神仙”贾晟,其实就一句真话,怕落魄山山主陈平安觉得此举有伤人和,让他贾晟卖好反而不讨好。岂不是一桩天大的亏本买卖。
贾晟眼瞎心不瞎,知道落魄山的底线,就是讲点良心,当个人。
其余耍小聪明和抖机灵啥的,都不至于让他丢了这只落魄山记名供奉的神仙饭碗。
事实上,到现在,精明如老道人,仍是搞不太清楚,那位年轻山主,怎就法眼一开,相中了他们师徒三人,能让风餐露宿惯了的他们,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饭。
崔东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,又拿走那把给老道人拿来附庸风雅的玉竹折扇,轻轻打开,一边绕圈行走,一边扇动清风。
崔仙师不说话,老道人卯足劲说完了那番“肺腑之言”,也真是没气魄和没脑子言语更多了。
崔东山说道:“从今天起,定时定量,让那酒儿积攒符泉,以后有大用处。只是记得别伤了酒儿的大道丝毫。”
老道人小鸡啄米,抱拳道:“谨遵崔仙师法旨。既会帮着崔先生积攒符泉,也会惦念着酒儿,哪里舍得了酒儿吃苦,到底是自家亲闺女似的。”
这个贾晟,修行含糊,说话是真不含糊。
事实上,正是贾晟太精明,反而老道人一些个不聪明的选择,才让落魄山看在眼里。
那俩徒弟,摊上他这么个师父,惨是真惨,动辄打骂,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,打起徒弟来,更是半点不输为了挣钱的杀妖除魔。但是有些事情,贾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师了。比如收了个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边,还要帮忙掩饰身份。又比如没有将那田酒儿转手卖给符箓山头的谱牒仙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