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,“不用想太多,虽然在骊珠洞天,三人之一的李希圣,属于晚来客,但在浩然天下,小齐才是后到之人,何况道老大自身,对小齐并无针对之意,更多是白玉京其余两脉的手段,李希圣当年一直身不由己。如果不是陆沉来此谋划,原本小齐和李希圣的那种大道之争,如大水砥柱相激,冲起万丈浪,气壮山河,无论胜负如何,绝无半点龌龊。说不定……”
老秀才哪怕是以心声言语,说到这里,依旧没有与弟子吐露心声。
老秀才原本是要说一句“同道中人,立教称祖,一正一副,大道相互裨益。”
无论是李希圣或是道老大也好,还是小齐,一旦双方真正开始论道,想必都会有此心胸。
只是没能走到那一步。
事已至此,大局已定,多说无益。
只是老秀才不愿对此过多言语,不意味着真不计较。
老秀才从不推崇无底线的以德报怨,那不是胸襟气度,而是愚昧无知。
刘十六转头,还得低头,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张侧脸。
先生仰着头看着那四个字,一样很感伤。
只是先生太寂寞,能与先生会心饮酒之人,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之人,不多。
匾额榜书“当仁不让”。
老秀才久久没有收回视线。
舍我其谁。
我文圣一脉,骊珠洞天的齐静春,宝瓶洲的崔瀺,桐叶洲的左右,剑气长城的陈平安。
如今又有了一个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刘十六。
微风拂面,老秀才环顾四周,笑了起来,抬手挠着头,呢喃道:“春风知我意,送梦到当年。世间多有不妥之人,世道多有不平之事,却休想打杀我心中之美好。”
刘十六则轻声而念。
过去已过去,未来还未来。时时是过去,刻刻有未来。过去曾未来,未来会过去。
结果挨了先生一脚,笑骂一句少来少来,文圣一脉亏得有你小师弟,不然要被人笑话是个和尚窝。
刘十六咧嘴一笑,学先生挠挠头,所幸头发还多。
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,若非合道天地,有无九十斤?刘十六便伤心不已,又要落泪。
刘十六一抬头,怎么还不来?天幕处怎个没动静了。心有不快,出拳迎敌,可以忘忧。
老秀才气笑道:“傻大个,盼点好。打打杀杀,太不书生。”
之后老秀才带着刘十六去了趟旧学塾,旧归旧,无人归无人,却没有半点颓败。各处干干净净,物件整整齐齐。
听说暖树小丫头会按时下山,来小镇这边打扫此处学塾和泥瓶巷祖宅。
再去了那龙尾溪陈氏开办的新学塾,书声琅琅。
老秀才尤其喜欢看那蒙童稚子的摇头晃脑,有些孩子会烂熟于心,有些孩子会背诵得磕磕绊绊,可其实都是很好的。
老秀才在游览学塾之余,也在看那些教书先生的传道解惑之法,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语气。
其实真佛只说平常话。
身在官场,打官腔在所难免,只是不能只说官话,切记一切官话,都从人话中来。
人在山上当神仙,也不能只有那云风满袖的一身仙气,人味儿也得有些。
读多了圣贤书,人与人不同,道理各异,终究得盼着点世道变好,不然一味牢骚断肠说怪话,拉着旁人一起失望和绝望,就不太善了。
老秀才离开学塾后,走在那杏花巷中,与刘十六没来由说道:“当年小齐陪着左右一起游历山河,你则与崔瀺一起拜访白帝城。”
刘十六点头道:“崔师兄与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,为那郑居中写了一幅草书《前后贴》,‘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正居其中’。”
老秀才笑道:“还有这么一回事?”
刘十六说道:“到底是输了棋,崔师兄没好意思多说什么。”
正谐音郑。
瞧瞧,文圣一脉弟子,哪个不以诚待人。
之后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酒鬼,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,与那郡守袁正定,都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子弟。
曹督造正喝过了酒,腰悬一只装满的酒壶,人与酒壶,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。
有些时候在那酒肆,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,就会让相熟少年伙计,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,给一把铜钱当做跑路费,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,往桌上一放,就算是帮他点卯了。
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个年轻人。
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,在打量自己,曹督造却没有打招呼,也不愿视而不见,便打了个酒嗝,然后侧过身,横着走在街上,笑着与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。
老秀才点头致意。
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,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,潇洒不羁,但是与此同时,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。
至于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,则是多多益善。
在老秀才眼中,双方并无高下,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