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为陈缉。
这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。
一座飞升城,知道他本名的,只有隐官一脉宁姚,刑官一脉捻芯,泉府一脉高野侯。
除此之外,就只剩下陈氏家族的一位死士,和一位年轻婢女,前者名义上是金丹剑修,却是事实上的元婴。这位元婴剑修不但极其年轻,资质极好,并且对太象街陈氏忠心耿耿,随时可以为这个名为“陈缉”的孩子慷慨赴死。
熙,光也,广也。
缉、熙皆明也。《大雅》文王篇,则说那“缉熙,光明也”。
镇定民心,缉宁外内。制礼作乐,有身致太平之功。
如今不过七虚岁的陈缉,或者说曾经的剑气长城老剑仙陈熙,其实读过不少书的。
不然陈氏家族也不会有陈三秋这样的子孙。
太象街陈氏曾经有个小风俗,一年当中,在陈熙城头刻“陈”字的那天,会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,太象、玉笏两条街上的孩子们,经常一大清早就开始扎堆,等着捡取那些珠子。一辈辈一代代的孩子当中,有过很多未来成为剑仙的,也有过更多来不及成为剑仙就战死的。
今天陈缉站在门口,看着那条寂静无人的冷清街道,笑了笑。
曾经有个狗日的家伙,次次厚着脸皮,蹲在孩子堆里,拳打脚挑,外加屁股顶开,靠着这些手段,男人每年都能抢走一大捧,然后他屁股后头就会跟着一群哇哇大哭、哭爹骂娘的孩子。
此刻陈缉身旁,站着一位姿容寻常的年轻婢女,小心翼翼盯着大街各处,她轻轻心声提醒道:“家主,可以回了。”
陈缉点点头,转身走回府邸。
他在兵解转世后,旧有魂魄不全,未能完全开窍,但是记忆都在,不过通过陈氏祠堂的一盏长命灯,重新补足一魂一魄,难免性情会有些变化。
那个出自老聋儿牢狱的缝衣人捻芯,曾经悄悄为他这位陈氏家主,送来一封密信,在信上,年轻隐官断言,城池之内,还有蛮荒天下安插的关键棋子,境界肯定不高,但是隐藏如此之深,当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时,一定要小心某颗、某几颗棋子看似不露痕迹的窃据高位,免得这些存在,与那些通过三洲大门进入崭新天下的妖族,里应外合,做那长远谋划。
所以在甲子之内,恳请陈熙前辈找机会提醒避暑行宫,尤其要紧密关注那些已经身在祖师堂的老面孔,以及未来前两拨有望凭借功劳跻身祖师堂的新面孔,隐官一脉务必仔细审查。除此之外,还要盯着那些原本年岁不小、不以天资著称的剑修,突然破境变快,若是地仙,在百年之内,能够破两境者,尤其要多加留心。
陈缉行走在最熟悉不过的府邸之中,微微一笑。
这位隐官大人,真是为了剑气长城操碎了心。
密信内容,措辞温和,行文缜密,关键是言语处处,执晚辈礼。
而密信之上,年轻隐官最担心的事情,是负责镇守扶摇洲山水窟的老剑仙齐廷济,违约进入第五座天下。
绝对不能让齐廷济掌握所有剑修的生死。
所以一定要小心桐叶洲率先关门,最终扶摇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关门。
陈缉自言自语道:“还好。”
扶摇洲大门确实是最晚关闭的,但是齐廷济留在了浩然天下。
说到底,那个年轻人,还是担心那个未过门媳妇的安危嘛。
事实证明,是陈平安多虑了。
一来事实证明,齐廷济脸皮没陈平安想的那么厚。
再者宁姚破境太快,齐廷济就算野心极大,来此先夺权,再裹挟一城剑修,叫板儒家规矩。但是有宁姚在,又有文圣帮忙盯着,齐廷济就不会轻易得逞。何况白也与那老秀才的关系,以及家族子孙齐狩的大权在握,齐廷济肯定都有过一番权衡利弊。
不过陈缉没觉得这种“事后证明是多虑”的思虑,没有必要。恰恰相反,最有必要。
毕竟齐廷济,当年差点就成为第二个萧愻。
这样一个人,要说没有想过成为一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,占据大道气运,最终借此跻身第十四境,没人信。
反正年轻隐官第一个不信,他陈缉第二个不信。
一旦齐廷济丧心病狂,彻底撕破脸皮,选择闯入第五座天下,第一个要杀的,宁姚,第二个,肯定就是他“陈熙”了。
至于陈缉自己,这些年不急不缓,一年破一境,陈缉如今刚好是金丹境。
飞升城祖师堂挂像之下的桌子,之所以有两把椅子都空着,是大有深意的。
一把是未来城主的头把交椅,至于另外一把,是为飞升城历史上首位飞升境剑仙留着的。
一个是飞升城的面子,一个飞升城的里子。
不过能够成为飞升城的面子,不会差。
不出意外的话,是陈缉坐一张椅子,宁姚坐另外一张椅子。
不过陈缉倒是不介意宁姚一人独占两把椅子,甚至都不介意齐狩那个孩子,迅速成长起来,足够出息,坐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。
陈缉兵解转世后,魂魄略有变动,心性难免有了些变化,对那浩然天下、青冥天下比较感兴趣。
他挺想将来独自一人,仗剑飞升,远游两座天下。
可如果百年之内,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晚辈,能够表现出坐稳城主之位的资质,那就没办法了,到时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飞升城祖师堂。
可是不管如何,飞升城的崛起,势不可挡。
哪怕有人阻挡,陈缉毕竟是陈熙。
是在那剑气长城墙头上刻过字的剑修。
暮色中,铺子即将打烊,辛苦一天又得闲的代掌柜郑大风,悠悠然喝着酒,一脚踩在长凳上,看着大街上两侧酒楼,没有女子,便一眼扫过,有那女子出入,便目不转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