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所以知晓这些密事,当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观山河的神通,看看而已,若是垂涎这点机缘,也太羞辱他米裕了。
长春宫那位老妪,早有准备,从木匣当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宝品秩的短剑,再以长春宫独门秘法,手刃了那位老神仙,再将后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宝,是作为明器的玉雕勾龙,是上古蜀国的帝王陵墓之物,一次探寻仙府遗址,被长春宫某位祖师收入囊中,此物最能温养魂魄。
所谓的兵解转世,当然是托词,转世修行一事,哪有那么简单。一个小小龙门境,还不值得长春宫如此对待,老修士也没那份境界和根骨,有资格来谈什么维持一点本性灵光的兵解转世,没了那点至关重要的本性真灵,即便投胎转世,也注定一辈子无法开窍记得前生事了。
作为交换,将那份道法残卷赠予长春宫祖师堂的老修士,以后可以在长春宫一个藩属门派,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,继续修行,将来若成金丹,就可以升为长春宫的记名供奉。
米裕坐在山脚一棵大树枝干上,悠哉悠哉喝着养剑葫内的米酒酿,愈发感受到浩然天下一座寻常仙家门派的……忙。
光是与各地官府、仙家客栈、神仙渡口、山上门派的打交道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见了神仙说不沾烟火气的仙家语,除此之外,还要人人勤勉修行,年纪大的,得为晚辈们传道授业解惑,既要让晚辈成材,又不能让晚辈见异思迁,转投别门……累人,真是累人。
米裕有些理解隐官大人为何会是隐官大人了。
因为隐官大人是此道的个中好手,年纪轻轻,却已是最拔尖的那种。
因为那老妪与各方人士的言谈,在米裕这个自认门外汉的旁观者眼中,其实还是瑕疵颇多,比如与山上前辈好言好语之时,她那神色,尤其是眼神,明显不够真诚,远远没有隐官大人的那种发自肺腑,水到渠成,那种令人深信不疑的“前辈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辈你自己啊”,而本该与山上别家晚辈和煦言语之时,她那份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倨傲气,收敛得远远不够,藏得不深,至于本该硬气言语之时,老妪又话语稍多了些,脸色过于故作生硬了些,让米裕觉得措辞有余,震慑不足。
笑语之际,眯眼转瞬就杀人。
顺利解决了“兵解”一事,在山脚重逢,老妪心情不错,大概与余米先前的识趣远去,不无关系。
在那之后,她们去一座崭新武庙,为那位战死武将的英灵,取出一件山上秘制甲胄,让英灵披挂在身,夜间就可以行走无碍,不受天地间的肃杀罡风吹拂魂魄,至于白昼之时,武将英灵就会化作一股青烟,隐匿于老妪所藏一只书院君子亲笔楷书“内坛郊社”款双耳炉当中,然后让终南亲自点燃一炷香,过山时燃山香,渡水时点水香,始终让终南手捧香炉,极少御风,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,就会点燃一炷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。
那位英灵哪怕夜间赶路,依旧沉默寡言,米裕在几位年轻女修眼中,好像也少了许多言语。
自古猛将,悍劲之辈,死后刚毅之气难消,就可称为英灵。
长春宫修士此次就是引导英灵,去往大骊京畿之地的铜炉郡,英灵先担任一地社公,若是礼部考核通过,不用几年就可以再补缺县城隍。
在这次游历期间,只有两个小小的意外,一次是在一处郡城当中,遇到鬼物作祟,三名猎户接连被魇,终日浑浑噩噩,一到晚上,就梦游一般离家相聚,相遇之后,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颊,城隍庙和土地公也都束手无策。
老妪便让“师姑”终南设法坛,牒雷部,请神将。结果成功拘押来了一头观海境的老狐仙,狐魅老翁哀嚎不已,撕心裂肺与这帮女子仙师们诉苦,说那猎户捕杀了它几十个徒子徒孙,这笔账该怎么算,若不是它拦阻儿孙们报仇,三个猎户早死了,摔几百个耳光,难道过分吗?
老妪懒得与那狐魅废话,就要以雷法将其镇杀,不过终南好说歹说,才息事宁人,那桩恩怨就此作罢。她不忘对那老狐训诫了一番,希望以后好好修行,小心安置狐窟住处,切莫再被轻易被市井樵夫猎户寻见了。老妪却不太满意,将那老狐狠狠训斥了一通,老狐只得畏畏缩缩,说自己会给些银子,对那三户人家补偿一番。终南欲言又止,见了老妪的脸色,终南不敢再多言语。最后她反而被老妪私底下训斥了几句,对待这些山精鬼魅之流,不可如此软弱心肠。
米剑仙从头到尾,只是冷眼旁观,坐在栏杆上喝着酒。
若是隐官在此,大概不会是这么个结果吧。
不过那个叫韩璧鸦的小丫头,倒是让米裕有些刮目相看,以心声嘀咕了一句,老狐认错就够了,还个屁钱。
米裕听了个真切。
毕竟是剑仙嘛。
再就是在远离炊烟的山野之中,她们遇到了一位出门游历散心的大骊随军修士,是个女子,腰间悬佩大骊边军制式战刀,不过卸去甲胄,换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锦衣,墨色纱裤,一双小巧绣鞋,鞋尖坠有两粒珠子,白昼不显光芒,夜间犹如龙眼,熠熠生辉,在山巅处一座观景凉亭,她与长春宫女修相逢。
女子当时一脚踩在一位跪地山神的后背上,可怜山神正在诉说境内的一桩仙师密事,她则仰头饮酒,见了那拨长春宫女修,一抹嘴,丢了空荡荡的酒壶到崖外,她以拇指指向别处,意思很明显,此地已经有主了,劳烦诸位去往别处。
老妪皱眉不已,长春宫有一门祖传仙家口诀,可炼朝霞、月色两物。每逢十五,尤其是子时,都会选取灵气充沛的高山之巅,炼化月色。
而此山此处,无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。
去了别处,今夜月色炼化、以及明早炼化朝霞两事,就都要大打折扣。
那女子一脚踹开那刚刚在礼部谱牒入流的山神,后者立即遁地而逃,绝对不掺和这种神仙打架的山上风波。
真正让老妪不愿退让的,是那女子随军修士的一句言语,你们这些长春宫的娘们,沙场之上,瞧不见一个半个,如今倒是一股脑冒出来了,是那雨后春笋吗?
不但如此,女子还抬起头,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语,也没下雨啊。
米裕站在一旁,面无表情,心中只觉得很顺耳了,听听,很像隐官大人的口气嘛。亲切,很亲切。
最后这场风波没有酿成祸事的原因,很简单,那女子修士见那老妪脸色铁青,也不废话,说双方切磋一番,她撇开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,也不谈什么文清峰弟子,不分生死,没必要,伤和气,只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,只是记得谁都别哭着喊着回师门告状,那就没劲了。
老妪一听说对方出自风雪庙文清峰,立即没了火气,主动赔礼道歉。
那女子大概是觉得更没劲了,直接御风离开凉亭。
米裕一眼望去,这般女子,有那么点家乡酒水的滋味了。
之后老妪带着终南在内的女子,在凉亭之内修行吐纳。
米裕再次独自远去。
在别处山头山林间,躺在古树枝干之上,独自饮酒。
取出一张山水敕令之属的黄纸符箓,以些许剑气点燃符箓再丢出。
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现身,在树底下,口呼仙师。
米裕问了缘由,哑然失笑,原来是邻近一处河伯水府,一贯喜欢强纳女鬼为妾,有女鬼投牒土地庙无果,反被土地泄密给河伯,差点被当场鞭杀,女鬼继续投牒县城隍庙,那河伯也是跋扈惯了的,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头发,一路拖拽到城隍庙之内,要当着城隍爷好友的面,鞭杀女鬼,刚好被那女子修士路过撞见,兴许是受限于大骊制定的山水律法,只能将此事通报礼部,她却很难亲手打杀河伯、土地和城隍,所以她今夜才来此山头散心,将可怜山神一并迁怒了,理由是渎职。
米裕想起一事,问道:“若是有军功傍身,按照大骊边军律例,不是可以拿来换取头颅吗?看那女子,积攒战功,好像不会少。”
那山神小心措辞道:“那位女子仙师,战功确实多,在沙场上攒下了一份偌大名声,好像连某位大骊巡狩使都曾对她亲口嘉奖,此事连小神都有所耳闻,不过听说她都让给朋友了。”
米裕坐在树枝上,挥手笑道:“山神老爷只管自己压压惊去。”
米裕自言自语道:“真是一位好姑娘啊。”
米裕悚然状,猛然转头望去。
不远处的树枝上,有位佩刀女子,亭亭玉立。
米裕沉默片刻,笑问道:“那女鬼?”
那女子一言不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