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禄横放行山杖在膝,开始翻阅一本文人笔札。
谢谢双手抱膝,凝视着篝火,“如果没有记错,最早游学的时候,你和陈平安好像特别喜欢守夜一事?”
于禄轻声笑道:“不知道陈平安如何想的,只说我自己,不算如何喜欢,却也不曾视为什么苦差事。唯一比较烦人的,是李槐大半夜……能不能讲?”
谢谢说道:“你讲,我听了就忘。”
于禄说道:“李槐胆子小,与我又不算太熟,若是我守夜,也会拉着我去远处,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,还好说,速战速决,若是施肥,既不愿我太靠近,又怕我离着太远,就要时不时问我一声在不在,答一声,他就继续忙他的,有次我实在是烦了他,就没回答,结果他提着裤子哭喊着找人,见我站在原地后,又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回去,画面比较……不堪回首。好在那会儿李槐还是个屁大孩子。”
谢谢直截了当道:“真恶心。”
于禄丢了一根枯枝到火堆里,笑道:“每次陈平安守夜,那会儿宝瓶是心大,哪怕天塌下,有她小师叔在,她也能睡得很沉,你与林守一当时就已是修道之人,也易心神安宁,唯独我一向睡眠极浅,就经常听李槐追着问陈平安,香不香,香不香……”
谢谢说道:“算了,我求你还是换个话题吧。”
于禄用树枝轻轻拨弄着篝火边缘,初春时分的树枝多湿气,爆裂之声时常响起,树枝也会渗出水珠,若是入秋后的枯朽树枝,易燃烧且无声。
于禄满脸笑意,自顾自说道:“陈平安就会回答一句,要是乡野菜圃就好了,不过容易招来犬吠。”
谢谢翻了个白眼。
于禄抬起头,望向谢谢,笑道:“我觉得有趣的事情,不止是这么一件,那场游学路上,一直是这样的鸡毛蒜皮。所以也别怨李槐与陈平安最亲近。我们比不了的,林守一都不能例外。林守一是嘴上不烦李槐,但是心里不烦的,其实就只有陈平安了。”
谢谢气笑道:“我怨这个作甚?!”
于禄望向古寺大门那边,吱呀而开,春寒料峭,一阵穿堂风愈发渗人,有一双沾染泥泞的绣花鞋跨过门槛。
那双绣花鞋的主人,是个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,手持灯笼赶路。
于禄笑了起来,吃一堑长一智,这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小姑娘,有长进。
少女身后跟着个梳高椎髻的冷艳女子,身材高挑,好似大家闺秀,与婢女深夜迷路了。
那少女瞥了眼于禄横放在膝的行山杖,寻常的绿竹材质,但是瞧着就是让她眼皮子直跳,她突然停下脚步,问道:“这位公子,认不认得陈平安呀?”
于禄笑着点头,“好像还真认得。”
真名韦蔚的少女一跺脚,转身就走。
那高挑女子更是跟着仓皇而逃,显然怕极了那个名叫陈平安的青衫剑客。
一夜无事。
于禄和谢谢,先后拜访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,再去了一趟梳水国的剑水山庄。
最后在朱荧王朝边境的一处战场遗址,在一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的奇遇当中,他们遇到了可算半个同乡的一对男女,杨家铺子的两位伙计,昵称胭脂的年轻女子武夫,苏店,和她身边那个看待世间男子都要防贼的师弟石灵山。
因为他石灵山这趟出门,每天都战战兢兢,就怕被那个王八蛋郑大风一语成谶,要喊某个男人为师姐夫。所以石灵山憋了半天,只好使出郑大风传授的杀手锏,在私底下找到那个相貌过于英俊的于禄,说自己其实是苏店的儿子,不是什么师弟。结果被耳尖的苏店,将其一拳打出去七八丈远,可怜少年摔了个狗吃屎,半天没能爬起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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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裕很快就摸清楚这拨长春宫姐妹们的大致底细了。
都是她们自己娓娓道来,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侧击。
那个改名为终南的清秀女子,依旧喜欢别人称呼她为衣衫,刚刚跻身的中五境神仙,所以才有此次出门游历。
其余三位女修,与终南同龄人的,叫楚梦蕉,出身大骊京畿的一户书香门第,传闻祖宅有位学问淹博的“翰林鬼”,担任家塾先生,家族之内多有登科子弟。因为被关老尚书亲口誉为“雅鬼”,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。
叫林彩符的少女,诞生当天,其母夜梦卖端午彩符者登门赠符,言说与林家祖辈相视莫逆,阴德庇护,当受此符。于是少女就有了此名。
还有个名叫的韩璧鸦的少女,出身大骊将种门庭,只不过祖辈官当得不大,最高不过巡检,只是家族庭院内,韩家的藤花,却是京师花木最古者之一,烂漫开花时如紫云垂地,香气扑鼻,惠泽一街,与大骊京城报国寺的牡丹、关老尚书书房外的一棵青桐齐名。
她们三人都尚未跻身洞府境。
在宝瓶洲,中五境的神仙,哪怕只是洞府境,也是很金贵的金枝玉叶、神仙中人了,而在那些藩属小国境内,洞府境、观海境的精怪鬼魅,已是大妖,是凶鬼。
至于那个龙门境老妪,则自幼便是长春宫的谱牒仙师出身。
长春宫太上长老这一脉的女子练气士,并不忌讳男女情爱一事,反而视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历练之一。
她们此行南下,既然是历练,当然不会一味游山玩水。
终南“衣锦还乡”之后,就要去大骊藩属黄庭国边境,劾治一头黄花郡云山寺画妖,寺内客舍墙壁上,悬有一幅历史久远的彩绘古画,每逢月夜,屋内无人,月光透窗在壁,画中人便会缘壁而行,如市井间的灯戏。画妖经常月夜作祟,虽不伤人,但是有碍古寺风评,所以云山寺与大骊礼部求助,长春宫便领了这桩差事。
此后在一个已经归顺大骊宋氏的覆灭小国云水郡,需要帮助一位与长春宫大有渊源的老神仙兵解。
再去旧朱荧王朝地界,帮助一位战死沙场的大骊武将,引导其魂魄归乡。
最后还有一桩密事,是去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截万年松,此事最为棘手,老妪都不曾与四位女修细说,跟“余米”也说得语焉不详,只是希望余米到了风雪庙,能够帮忙婉言缓颊一二,米裕笑着答应下来,只说尽力而为,与那神仙台魏大剑仙关系实在平平,若是魏剑仙凑巧身在神仙台,还能厚着脸皮斗胆求上一求,若是魏剑仙不在神仙台山中修道,他“余米”只是个侥幸登山的山泽野修,真要见着了什么大鲵沟、绿水潭的兵家老神仙们,估计见面就要胆怯。
老妪也直言此事万万不敢强求,余道友愿意帮忙说一两句好话,就已经足够。
她们此次南下历练,大抵就是这么四件事,有难有易。若是路上遇上了机缘或是意外,更是磨练。
有了余米这位家世深厚的观海境修士,老妪已经安心几分。
到了商贸繁华的红烛镇,终南独自去了那处家乡水湾。
对于昔年的一位船家少女而言,那处水湾与红烛镇,是两处天地。
一位贱籍出身的船家女,连红烛镇的岸边道路都不可以涉足,一旦违例,就会被罪加一等,直接流徙到大骊边关担任役夫,下场只会生不如死。
米裕等人下榻于一座驿馆,凭借长春宫修士的仙师关牒,不用任何钱财开销。
米裕到了红烛镇客栈之后,瞥了眼棋墩山之巅,摇摇头,不曾想这位魏山君,也是位痴情种,与自己是实打实的同道中人啊。难怪投缘。
临近黄昏,米裕离开客栈,独自散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