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米此人,既自身与魏剑仙相识,家族祖上又和披云山有一份深厚的香火情,出门在外,便有资格来谈照应一事了。
那位龙门境老妇人,深以为然,就答应了此事,不过小心起见,还是让店铺掌柜飞剑传信长春宫,仔细阐明此事,委实是小师姑终南,在长春宫太过特殊。若是长春宫那边的坐镇老祖觉得余米此人不宜同行,那就只能中途作罢,哪怕不小心恶了双方关系,也不能贪图那点一位观海境外人护道的小便宜。
想到这里,老妇也有些无奈,如今长春宫所有地仙,都悄然离开山头,好像都有重任在身,但是每一位地仙,无论是祖师堂老祖还是长春宫供奉、客卿,对外无论是道侣、嫡传,都没有泄露只言片语,此去何处,所作为何,都是秘密。所以此次终南四人第一次下山游历,就只能让她这个龙门境护道了,不然最少也该是位金丹地仙带头,若是不愿让弟子太过松懈,难有砥砺道心的预期,那么也该暗中护送。
一番攀谈,此后余米就跟随一行人步行南下,去往红烛镇,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,能够让练气士在龙州御风远游,却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,长春宫这拨女修,唯有终南拥有一枚价格不菲的剑符,还是恩师赠送,所以只能徒步前行。
位居大骊最高品秩的铁符江水神庙,魏山君的龙兴之地棋墩山,都可以游览一番,何况修道之人,这点山水路途,算不得什么苦事。
铁符江因为水土极佳的缘故,哪怕是寒冬时节,两岸依旧风和日丽,杂树花开,景色宜人。
故而游人如织,去往水神庙敬香祈福、许愿还愿的香客络绎不绝。
加上龙州地界已是一处游览胜地,又有仙家渡口牛角山,尤其是披云山接连举办多场夜游宴的缘故,这十多年来多有山上仙家频繁往来,所以来此烧香的老百姓和富贵人家,都对长春宫这一行仙子,并不太过新奇,只有些稚童指指点点,嚷着仙子、仙子姐姐,家中长辈多有忌讳,担心惹恼了那拨山上修道的女子神仙,却见那些年轻仙子个个笑容温柔,其中两个,还与孩子们挥手,便只是让孩子们小声些,莫要大声喧哗,却也不拦着孩子们的叽叽喳喳了。
米裕其实知道魏山君的用意,为那女子护道是真,让他这位剑仙更多体会宝瓶洲的山下风土习俗,更是真。
魏檗的好意,米裕很心领,而且隐官大人就一直推崇入乡随俗,无非是有样学样,米裕自认还是能做到的。
只是唯一不习惯的地方,就是这异乡,剑气太少,剑修太少,剑仙更少。
这边的安稳日子,太好日子了,好到了让米裕都觉得是在做梦,以至于不愿梦醒。
所以米裕摘下养剑葫,痛饮了一口落魄山储藏许多的米酒酿。
当下米裕脸上所覆脸皮,颇为英俊,虽然无法媲美米裕真容,但是也算一副当之无愧的好面容了。
所以与身边长春宫女修相逢其实没多久,不过是大山之中走到这江水之畔,米剑仙便觉得有两位妙龄女子的眼神,要吃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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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昏时分,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那边,那个屁股好像钉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,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的破境真不易、五雷正法的又精进几分、草头铺子生意的还算不错、自家两个弟子的没出息但是还算有孝心,见那石老哥哑口无言,应该是自惭形秽了,老道贾晟这才尽兴而去了隔壁,石柔去关铺子打烊,昨天是这样,今天是这样,估摸着明天还是差不多,石柔都不明白一个跌跌撞撞跻身观海境的老道士,与自己攀比个什么劲儿?真有本事,倒是去落魄山上找人抖搂风光去啊,找你那好哥们陈灵均?还是找裴钱?
石柔去了厢房住处,正屋那边,没人住,但石柔还是空着。她这会儿关了门,偷偷打开抽屉,一一取出妆镜、胭脂水粉,不敢假公济私,都是她该得的薪俸,而且逢年过节,落魄山都会发个几颗雪花钱的红包,在山上兴许不算什么,在市井却不算小钱,所以桌上大小物件,都是石柔用自家私房钱买来的。
作为身披一件仙人遗蜕的女鬼,其实石柔无需睡眠,只是在这小镇,石柔也不敢趁着夜色如何勤勉修行,至于一些旁门左道的鬼祟手段,那更是万万不敢的,找死不成。到时候都不用大骊谍子或是龙泉剑宗如何,自家落魄山就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,何况石柔自己也没这些念头,石柔对如今的散淡岁月,日复一日,好像每个明日总是一如昨天,除了偶尔会觉得有点枯燥,其实石柔挺满意的,压岁铺子的生意实在一般,远远不如隔壁草头铺子的生意兴隆,石柔其实有些愧疚。
石柔掐诀,心中默念,随即“脱衣”而出,变成了女鬼真身。
那副遗蜕依旧端坐椅上,纹丝不动,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。
石柔恢复真容之后,一身彩衣,长裙大袖,身姿婀娜,宛如当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时的模样。
能够如此“远游”,还要归功于裴钱,是她从大白鹅小师兄那边,帮石柔讨要了这道“出门”小术法,但是裴钱提醒过自己,至多一炷香,久了容易回不去的,她到时候可就不管了,只要大白鹅不在,她想管也么的法子嘛。那个白衣少年笑呵呵加了一句,如果回不去,先一巴掌拍个半死,不是喜欢照镜子吗,此后魂魄锁死在镜中看个够。虽然当时崔东山被裴钱训斥了一通,但是石柔不敢不当真。
石柔轻轻拿起一把梳子,对镜梳妆,镜中的她,如今瞧着都快有些陌生了。
这头女鬼轻轻哼唱着一首古老歌谣。
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实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无心而不可与谋。彼何人哉……
龙泉郡升为龙州后,辖下青瓷、宝溪、三江和香火四郡,主政一州的封疆大吏,是黄庭国出身的刺史魏礼,上柱国袁氏子弟袁正定担任青瓷郡太守,骊珠洞天历史上首任槐黄县令吴鸢的昔年佐官傅玉,已经升任宝溪郡太守。其余两位郡守大人,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,据说与袁正定、傅玉这两位豪阀子弟,除政务外,素无往来。
现任窑务督造官曹耕心,继续当他那衙署内外都没架子的督造老爷,每天不是饮酒就是去买酒的路上,依旧与稚童们嬉戏,被妇人们调戏,与汉子们称兄道弟。
槐黄县的文武两庙,分别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两位家族老祖。
不但如此,如今宝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,家家户户张贴门神,正是袁、曹那两位有大功于大骊宋氏的中兴名臣画像。
州城之内的那座城隍阁,香火鼎盛,那个自称曾经差点活活饿死、更被同行们笑话死的香火小人儿,不知为何,一开始还很喜欢走门串户,耀武扬威,传闻被城隍阁老爷狠狠教训了两次,被按在香炉里吃灰,却依旧屡教不改,当着一大帮位高权重的城隍庙判官冥官、日夜游神,在香炉里蹦跳着大骂城隍阁之主,指着鼻子骂的那种,说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,老子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头,如今好不容易发迹了,凭真本事熬出来的苦尽甘来,还不许你家大爷显摆几分?大爷我一不害人,二不扰民,还要兢兢业业帮你巡狩辖境,帮你记录各路不被记录在册的孤魂野鬼,你管个屁,管你个娘,你个脑阔儿进水的憨锤子,再絮絮叨叨老子就离家出走,看以后还有谁愿意对你死谏……
那个据说被城隍老爷连同香炉一把丢出城隍阁的小家伙,事后偷偷将香炉扛回城隍阁之后,依旧喜欢聚拢一大帮小狗腿子,成群结队,对成了拜把子兄弟的两位日夜游神,发号施令,“大驾光临”一州之内的大小郡县城隍庙,或是在夜间呼啸于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间,只是不知后来怎的就突然转性了,不但遣散了那些帮闲,还喜欢定期离开州城城隍阁,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,实则苦兮兮点卯去,对外却只说是寻亲访友,风雨无阻。
今天小雨淅沥,一个不辞辛苦的香火小人儿,手持一把树叶“小伞”,一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门口。
小家伙跑到元来那边,老气横秋道:“元来啊,最近半月,读书练拳可还勤勉?”
一直坐在檐下看书的少年点头笑道:“还好。”
落魄山访客极少,元来看书累了就走桩,走桩累了就翻书。偶尔再看看练拳走桩路过山门的岑姑娘,一天的光阴,很快就会过去,至多就是偶尔被姐姐埋怨几句。
小家伙笑嘻嘻道:“上山途中,我若是见着了岑姑娘,要不要帮你问候一声啊?”
元来无奈道:“不敢劳驾右护法大人。”
小家伙随手丢了那把树叶小伞,双手负后,在泥泞地面绕圈散步,皱眉叹气道:“切记切记,我只是骑龙巷右护法,官场上,称呼不能乱来的,要是周护法在场,你不就一下子得罪了两个大官?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门修行,你还这么称呼,会害死人的。元来,你还是太年轻,以后一定要慎重啊。作为暂时帮忙大风兄弟看守山门的人,虽说无官无品,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门面人物,待人接物,学问多着呢,光看书怎么成。”
耐心听完小家伙的絮叨,元来笑道:“记住了。”
学问又不只在书上,香火小人儿的这番言语,不也是道理,哪怕言者无心,听者有意就行了。
大风前辈叮嘱过自己,仔细看好别人的言行举止,就是顶好的山上修行,莫要做个聋子睁眼瞎,白白浪费了落魄山的风水。
那个小家伙开始名副其实地爬山。
到了竹楼那边的崖畔,瞧见了落魄山右护法大人,正坐在崖畔发呆。
小家伙与周米粒说了点卯一事,千万别忘记让暖树姐姐记在账本上,然后好奇问道:“我那位玉米大哥呢?”
周米粒托着腮帮,说道:“下山忙正事去喽。”
小家伙恼火道:“怎么当的兄弟,都不知道与我打声招呼再出门,无情无义,这样的混账兄弟,给我一箩筐都不要。”
周米粒伸手为小家伙遮挡风雨,笑呵呵道:“咋个不长个儿嘞?”
小家伙一板一眼道:“护法大人教训得是啊,回头属下到了衙门那边,一定多吃些香灰。”
小姑娘低头弯腰,伸手在嘴巴,压低嗓音说道:“裴钱说过,溜须拍马,最要不得,我们落魄山从来不兴这一套的,这是从他师父起就有的家风门风山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