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清挣扎着起身,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,想要告诉那个小痴儿,是自己这位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,不是她叛逆祖师。
就算是欺师灭祖又如何,大道之上,这等福缘,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,能遇上第二遭吗?
修行路上,许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机缘,当真是此生此世,唯有一桩,一次错过之后,便生生世世再无可能了。
孙道人瞥了眼年轻金丹,微微讶异,笑道:“你倒是心性不俗,可惜资质太差,运道好些,也至多止步于元婴。”
兴许言语难听。
却是真话。
孙道人说道:“那就只带走两人。狄元封,詹晴,都站起来吧,以后在贫道这边,无需讲究这些师徒礼仪。”
孙道人想了想,将那被一斩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挟到山顶,“喜欢装死?贫道送你一程?”
尸体合二为一,跪在地上,没有说任何话,只是沉默。
孙道人冷笑道:“贫道的师弟,早年带你走上修行之路,虽说贫道这一脉,对于恩怨情仇一事,从来看得淡漠,可你这头当畜生的,都不晓得稍稍感恩一二,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。”
那头大妖颤抖不已。
孙道人点头道:“贫道当年救不了师弟,倒是可以帮他了去这份道缘纠缠。”
玩弄人心?很好玩吗?本心尚且不自知,就在烂泥堆里捏泥巴,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。
跟在师弟身边那么多年,结果白读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书籍。
只知“求真”二字的皮毛,却不知“小心”二字的精髓。
孙道人伸手抚在大妖头顶,轻轻一拍,后者根本来不及挣扎,便瞬间元神俱灭,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,倒是蹦出两件东西来,坠落在地。
一本破书,一枚令牌咫尺物。
孙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,笑了笑,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。
与此同时,狄元封在内五人,就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当中,无知无觉。
陈平安转瞬间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缩地神通,来到了这处山巅,他飘然站定,再没有任何掩饰隐瞒,没必要。
孙道人略微讶异,“走过好些次数的光阴长河了?”
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:“次数不算多,但是时间不短。”
孙道人笑道:“既然见过了更高处的风光,便要珍惜。别学那个怀潜,不知天高地厚。寻常市井门户,尚且知道张贴门神辟邪,这小子倒好,非要往自己脑门上贴求死二字,某人留下的那一缕剑气,相中了他怀潜,贫道都忍了下来,唯独见着了这种铁了心求死之人,从来都会让他们心想事成。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。
孙道人说道:“那个黄师?不算求死,挣扎求活。贫道眼中,你与黄师,活法一致,道路不同而已。至于你们道路有无高下之别,不是贫道可以说的,路不在高而在长。”
陈平安便再无小问题想问。
不过陈平安又有一个大问题,很想问。
孙道人又说道:“你看待人心好坏与世间因果业报两事,看得太重,却还是看得太浅,所以才会如此心境劳累。许多事,做了,终究是无用的,天地不是死物,自会修正人事。不过等到境界足够高了,还是有那渺茫机会,真正改变一些定数。是不是多想一些,便要觉得事事无趣?没错,人生天地间,至第一天起,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。不过如今三座天下的人,很少有人愿意记住这件事。”
陈平安神色黯然。
孙道人竟是打趣道:“陈道友好像修心还不够啊。”
孙道人抖了抖袖子,诸多天材地宝和仙家器物,都化作粒粒芥子,掠入袖里乾坤当中。
哪怕是桓云与那位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一部分,一样乖乖离开,主动去往孙道人袖中。
但是那个倒地不起的“孙道人”,却灰飞烟灭了。
这副故意炼废了的阳神身外身,一副无用皮囊罢了。
在浩然天下这些年的诸多纠缠,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。
不会带走。
山顶道观废墟旁边那座“宝山”,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小包裹。
然后下一刻,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巅,来到了白玉拱桥之外的空地上。
而那青山绿水,以及被大妖勤勤恳恳炼化的诸多山头,依旧全部被孙道人收入袖中。
好似一下子变得天高地阔雾茫茫。
孙道人缓缓笑道:“除了你已经得手的,山中的一成机缘,贫道会留在此地,等他们清醒过来之后,该打该杀,是悲是喜,一切照旧如故。”
怀潜的尸体,青色材质的符箓,还有那颗金色小球,都已不见。
一部宝光流溢的道书飘掠而出,悬停在少女柳瑰宝身前,“做不成师徒,贫道还是要赠你一部道书。”
彩雀府金丹孙清也有一桩福缘,是那枚令牌咫尺物。
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孙道人看了眼这个年轻人,笑了笑,于是陈平安埋在山中的那两个包裹便坠落在脚边,
饶是陈平安这种脸皮不薄的,也有些脸红了,只是没耽误他弯腰捡起,斜挎在身。
孙道人好似洞察人心,也可能是未卜先知,“陈道友你这山泽野修和包袱斋,双重身份,都当得很是风生水起啊?”
陈平安赶紧说道:“借孙道长的吉言!”
管他娘的,说不得道门老神仙有那一语成谶的神通,自己先应下来再说。没有不亏,有了稳赚!
孙道人觉得有点意思,笑道:“修道之人,心境如此
破碎不堪,比那修修补补的长生桥还不如,你到底是东一锄头西一担粪的庄稼汉子,还是修习长生久视之法的练气士?不是贫道境界比你高,便要对你指手画脚。实在是你这心路,大道也有,可惜岔路太多,崎岖蜿蜒,你这么继续走下去,便是当了浩然天下的剑仙,也很难做到一剑斩断因果线。越斩越乱罢了。”
陈平安无奈苦笑:“只能慢慢来。”
孙道人问道:“心里边不会觉得不痛快?”
陈平安想了想,“理当如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