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说道:“挣钱和混江湖,是很不容易。”
胡新丰这会儿觉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,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个晦气说法,以后老子这辈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,去你娘的草木集。
那人突然低头笑问道:“你觉得一个金鳞宫金丹剑修的供奉名头,吓得跑那曹仙师和萧叔夜吗?”
胡新丰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,“应该够了。”
胡新丰一屁股坐在地上,想了想,“可能未必?”
青衫书生竟是摘了书箱,取出那棋盘棋罐,也坐下身,笑道:“那你觉得隋新雨一家四口,该不该死?”
胡新丰摇摇头,苦笑道:“这有什么该死的。那隋新雨官声一直不错,为人也不错,就是比较爱惜羽毛,洁身自好,官场上喜欢明哲保身,谈不上多务实,可读书人当官,不都这个样子吗?能够像隋新雨这般不扰民不害民的,多多少少还做了些善举,在五陵国已经算好的了。当然了,我与隋家刻意交好,自然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名声,能够认识这位老侍郎,咱们五陵国江湖上,其实没几个的,当然隋新雨其实也是想着让我牵线搭桥,认识一下王钝老前辈,我哪里有本事介绍王钝老前辈,一直找借口推脱,几次过后,隋新雨也就不提了,知道我的苦衷,一开始是自抬身价,胡吹法螺来着,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。”
青衫书生不置可否,举起一手,双指并拢,多出了一把传说中的仙人飞剑。
胡新丰咽了口唾沫。
真是那仙家金鳞宫的首席供奉?是一位瞧着年轻其实活了几百岁的剑仙?
但是那位书生只是一手捻起棋子,一手以那口飞剑,细细雕刻,似乎是在写名字,刻完之后,就轻轻放在棋盘之上。
胡新丰想了想,似乎最早相逢于行亭,眼前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谱,后来隋新雨与之手谈,这位仙师当时就没有将棋盘上三十余颗棋子放回棋罐,而是收拢在身边,多半是与当下一样,有些棋子上边刻了名字?担心精于弈棋的隋新雨在捻子沉吟时分,察觉到这点蛛丝马迹?
那人重新捻起棋子,问道:“如果我当时没听错,你是五陵国横渡帮帮主?”
胡新丰苦笑道:“让仙师笑话了。”
那人翻转刻过名字的棋子那面,又刻下了横渡帮三字,这才放在棋盘上。
此后又一口气刻出了十余颗棋子,先后放在棋盘上。
那抹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。
然后胡新丰发现那位货真价实的剑仙,开始怔怔出神。
先前在行亭之中,分明是一个连他胡新丰都可以稳赢的臭棋篓子。
但是这一刻,胡新丰只觉得眼前这位独自“打谱”之人,高深莫测,深不见底。
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,轻轻摩挲。
之前峥嵘峰上小镇那局棋,人人事事,如同颗颗都是落子生根在险峻处的棋子,每一颗都蕴含着凶险,却意气盎然。
哪怕没有最后那位猿啼山大剑仙嵇岳的露面,没有随手击杀一位金鳞宫金丹剑修,那也是一场妙手不断的大好棋局。
只可惜那局棋,陈平安无法走入那座小镇,不好细细深究每一条线,不然门主林殊,那位前朝皇子,两位安插在峥嵘门内的金扉国朝廷谍子,那位金鳞宫拼死也要护住皇子身份的老修士,等等,无一例外,都是在棋盘上自行生发的精妙棋子,是真正靠着自己的本事能耐,仿佛在棋盘上活了过来的人,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。
至于今天这场行亭棋局,则处处腻歪恶心,人心起伏不定,善恶转换丝毫不让人意外,不堪推敲,毫无裨益,好又不好,坏又坏不到哪里去。
老侍郎隋新雨,坏人?自然不算,谈吐文雅,弈棋高深。
只是洁身自好,擅长避祸而已。就算是胡新丰都觉得这位老侍郎不该死,当然了,胡新丰并不清楚,他这个答案,加上先前临死之前的那个请求,已经救了他两次,算是弥补了三次拳脚石子的两回“试探”,但是还有一次,如果答错了,他胡新丰还是会死。
这个胡新丰,倒是一个老江湖,
行亭之前,也愿意为隋新雨保驾护航,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遥远路途,只要没有性命之忧,就始终是那个享誉江湖的胡大侠。
鬼斧宫杜俞有句话说得很好,不见生死,不见英雄。可死了,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。
行亭风波,浑浑噩噩的隋新雨、帮着演戏一场的杨元、修为最高却最是处心积虑的曹赋,这三方,论恶名,兴许没一个比得上那浑江蛟杨元,可是杨元当时却偏偏放过一个可以随便以手指头碾死的读书人,甚至还会觉得那个“陈平安”有些风骨意气,犹胜隋新雨这般功成身退、享誉朝野的官场、文坛、弈林三名宿。
胡新丰与这位世外高人相对而坐,伤势仅是止血,疼是真的疼。
那人没有抬头,随口问道:“江湖上行侠仗义,一拳打死了首恶,其余为虎作伥的帮凶,罪不至死,大侠惩戒一番,扬长而去,被救之人磕头感谢,你说那位大侠潇洒不潇洒?”
胡新丰脱口而出道:“潇洒个屁……”
说到这里,胡新丰给了自己一耳光,然后赶紧改口道:“回禀仙师,不算真正的潇洒,真要是一国一郡之内的大侠,帮助了当地人,倒还好说,那帮恶人死的死,其余的伤了伤,吃过了苦头,多半不敢对被救之人起歹念,可若是这位大侠只是远游某地的,这一走了之,一年半载还好说,三年五年的,谁敢保证那被救之人,不会下场更惨?说不得原本只是强抢民女的,到最后就要杀人全家了。那么这桩惨事,到底该怪谁,那位大侠有没有罪孽?我看是有的。”
那人点了点头,“那你若是那位大侠,该怎么办?”
胡新丰缓缓说道:“好事做到底,别着急走,尽量多磨一磨那帮不好一拳打死的其余恶人,莫要处处显摆什么大侠风范了,恶人还需恶人磨,不然对方真的不会长记性的,要他们怕到了骨子里,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梦吓醒,好似每个明天一睁眼,那位大侠就会出现在眼前。恐怕如此一来,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。”
那人抬起头,微笑道:“看你言语顺畅,没有如何酝酿措辞,是做过这类事,还不止一次?”
胡新丰实在是吃不住疼,忍不住又抹了把额头汗水,赶紧点头道:“年轻时候做过一些类似勾当,后来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门派,就不太做了。一来管不过来那么多糟心事,再者更容易麻烦缠身,江湖不敢说处处水深,但那水真是混,没谁敢说自己次次顺了心意,有仇报仇十年不晚的,可不止是受冤屈、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,坏人恶人的子孙和朋友,一样有这般隐忍心性的。”
那人点点头,“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。以后当得失极大、心境絮乱的时候,还是要好好压一压心中恶蛟……恶念。无关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,说到底,其实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句话,江湖水深且混,还是小心为妙。你已经是挣下一副不小家业的江湖大侠了,别功亏一篑,连累家人,最好就是别让自己深陷善恶两线交集的为难境地,无关本心善恶,但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胡新丰一脸匪夷所思。
怎么自己觉得又要死了?
这番言语,是一碗断头饭吗?
那人笑着摆摆手,“还不走?干嘛,嫌自己命长,一定要在这儿陪我唠嗑?还是觉得我臭棋篓子,学那老侍郎与我手谈一局,既然拳头比不过,就想着要在棋盘上杀一杀我的威风?”
胡新丰苦涩道:“陈仙师,那我可真走了啊?”
那人抬起头,神色古怪道:“怎么,还要我求你走才肯走?”
胡新丰连说不敢,挣扎着起身后,一瘸一拐,飞奔而走。
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