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显潮湿,阴气浓郁,墙壁生有幽苔,不愧是一头月宫种打造秘密巢穴。
最终两人来到尽头处的一座石窟。
有并肩坐着两具白骨,一高一低,一魁梧一纤细,似是一对男女道侣,相近双手紧紧相握,依稀看出两人离世安详。
一位头顶帝王冠冕,身披正黄色龙袍,另外一位却不曾身披凤冠霞帔,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却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。
除此之外,墙角叠放三只箱子。
书生对着那两具白骨,皱眉不语。
陈平安问道:“是骸骨滩遗址那场大战中,落败一方的某位君主?”
书生点头道:“极有可能是陇山国的君王,年轻时候是位落魄不得宠的庶子王孙,当初北俱芦洲南方最大的宗门,叫清德宗,山上得道修士,一律被誉为隐仙。那场两大王朝的冲突,追本溯源,其实正是祸起于清德宗内讧,只是后世仙家都秘而不宣。这位君主,年少时志在修道,白龙鱼服,上山访仙,与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为嫡传弟子的,总计三十人,起先气象不显,只当是寻常翠微峰祖师堂的一次收徒,可短短甲子内,北俱芦洲其余山头就察觉到异样了,那三十人,竟然有半数都是地仙胚子的良材美玉,其余半数,也各有造化机缘,不容小觑,故而当年三十人登山拜师那一幕,引来后人无数遐想,后世有诗作证,‘一声开鼓辟金扉,三十仙材上翠微’,而这位陇山国君王,正是其中之一,在那拨天之骄子当中,依旧算是资质极好的佼佼者,可惜陇山国有资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员陆续夭折,他只好下山,已是龙门境的他,仍是选择自断长生桥,继承了皇位。有街巷流传的稗官野史,说他与清德宗凤鸣峰一位师姑关系亲昵,我以前不信,如今看来是真的了。”
书生喟然长叹,不再打量那两副白骨,龙袍只是世间寻常物,瞧着金贵而已,男子身上蕴含的龙气已经被汲取、或是自行消散殆尽,毕竟国祚一断,龙气就会流散,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,也不是什么法宝品秩,只是清德宗内门修士,人人皆会被祖师堂赐下的寻常法袍,这位人间君主,与那位凤鸣峰女修,估计都是念旧之人。
书生便去陆续打开三只箱子,一箱子白灿灿晃人眼的雪花钱,几千颗之多,一只箱子里边放着一块古老造像碑,铭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。至于先前搁放在最底下的那只箱子,只有一物,是只及膝高的小石舂,与市井人家捣糯米的物件无异。
书生眼神微变,轻轻摇头,显然觉得心中那个猜测,不太可能。
陈平安笑道:“该不会是传说中月宫兔精捣药的那只石舂吧?”
书生笑呵呵道:“那咱们……赌一赌?”
陈平安问道:“怎么个赌法?”
书生指了指箱子里边的石舂,“这件东西,算七,其余的算三,但是我让你先选。”
陈平安毫不犹豫就要选三。
书生赶紧开口道:“先别选,我反悔了。”
书生一巴掌轻轻拍下,那只石舂顿时化作齑粉,不过露出了一块状若白碗的玉石,惋惜道:“果然如此,这只白玉碗,是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,由于是一头月宫种,便打造了石舂将其包裹其中,估计是为了讨个好兆头。”
书生捡起那只碗,覆在手心,碗底有蝇头小楷的八个字,清德隐仙,以酒邀月。
是清德宗的祖师堂祭器之一。
灵器而已。
不过对于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,自然意义重大。
陈平安问道:“你是挑那龙门碑,还是一箱子雪花钱?”
书生眼皮子一跳。
世间篆文也分古旧,有些古篆,除非是传承有序的仙家豪阀宗门,根本认不出内容。
这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,是如何认得碑首“龙门”二字古篆的?
书生笑了笑。
这个地底石窟,还真是适宜厮杀搏命。
只是就在此时,那人却出人意料地说道:“不但这块龙门造像碑归你,一箱子雪花钱你七我三,然后我要那两副白骨。”
书生疑惑道:“那两具白骨真不值钱,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过龙门境修为,法袍更是一般,值不了几颗小暑钱,那件龙袍,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轻轻触碰一下,就会化作灰烬?”
书生笑容玩味,“再说了,扒死人衣服,还是一位女修,不太合适吧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不用你管。”
书生点头道:“那就这么说定。”
他大袖一卷,连同木箱将那块石碑收起,陈平安则同时将两副白骨收入咫尺物当中。
显而易见,书生也最少身怀一件咫尺物。
至于一箱子雪花钱,陈平安分得了约莫一千五百颗雪花钱。
书生得了大头,仍是不太满足,“剥落山避暑娘娘,需要经常孝敬那位大靠山,家底还是单薄了点,不然一位金丹妖物,不止这么点家当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在鬼蜮谷,打生打死,能活下来已经殊为不易,怎么跟外边的金丹地仙媲美。”
书生点头道:“正解。”
陈平安随口问道:“你有没有饮水瓶之类的储水灵器?”
刹那之间。
陈平安已经拔剑出鞘,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,更是一把直指那书生天灵盖,一把悬停书生后方,剑尖指向后心窝。
书生无奈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这就要黑吃黑啦?真不等咱们一一铲平了其余五座山头洞府,各自吃了个肚滚肠圆,咱们再动手搏命?”
陈平安神色凝重,方才瞬间,就察觉到对方的杀机。
书生心中浮现的杀机之重,还要多于先前避暑娘娘毙命之地。
陈平安见那书生此时此刻,从心境到神色,毫无异样。
陈平安让初一十五掠回养剑葫,收起剑仙入鞘,“方才眼花了,误以为有守窟的阴物,想要偷袭你。”
书生笑呵呵道:“不曾想这位大兄弟,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肠。只是又晕血又眼花的,到了其它山头厮杀的时候,可别拖我的后腿。”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两人一起离开石窟,走在那条光线昏暗的地道,原路返回。
并肩而行。
书生笑道:“兄台怎么称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