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说道:“是有这个机会的,但是我现在不敢保证。”
之后妇人又询问了返乡的诸多细节,陈平安一一答复,显然她想到的,陈平安都想到了,甚至妇人没有想到的,他也想到了。
这让心如刀割的妇人稍稍心情舒坦几分。
能够带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积蓄,比如一大堆神仙钱,还能够拣选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,字画古玩,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额。更能够从青峡岛密库房由着她亲自挑选灵器十件,法宝一件。
之后妇人就是好似蚂蚁搬家,斗志昂然,焕发出一种类似当年在泥瓶巷燕子衔泥、添补家用的光彩。
陈平安已经不去管这些,都是顾璨一直陪着她。
最终顾璨来山门口屋子找到陈平安,说他打算陪着娘亲走这一趟,不然还是不放心。
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。
两人坐在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小竹椅上,晒着冬日的和煦阳光。
顾璨问道:“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?”
陈平安摇摇头:“我最怕的事情都发生了,也面对了,就很难再去失望了。”
顾璨手里边拎着那个陈平安先前递过来的炭笼手炉,“对不起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一样的,我当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,之前我便一样跟你说了,我与一位姑娘有过十年之约,如果真要在书简湖耗上那么多年,我也会离开一段时间,走一趟倒悬山和剑气长城,见过了她,与她原原本本说过了事情缘由,再返回书简湖,你当是怎么说来着?去吧,只要真的还会回来,十年百年之后,晚一些,都没有关系的。”
陈平安转过头,“但是事先说好,你如果来得晚,还不如干脆不来。”
顾璨点头道:“不会的。信我一次。”
陈平安点了点头。
今年年末,书简湖一场雪也未下。
一天,素鳞岛田湖君亲自让人将一艘青峡岛楼船停靠渡口,妇人带着六位最讨欢心的丫鬟婢女,以及一只只箱子,上了渡船。
陈平安陪着顾璨一起站在船头。
田湖君除了一开始打招呼,没有再露面,不知道是审时度势,还是心怀愧疚,总之没有出现。
顾璨轻声问道:“为了这件事,又破费了吧。”
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取暖,“以前大晚上帮你家争水,给人打过不少次。甚至当了窑工后,由于一有空就回小镇帮你家干农活,传出来的闲言闲语,话语难听得让我当年差点没崩溃,那种难受,一点不比现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,其实还会更难熬。会让我束手束脚,觉得帮忙也不是,不帮忙也不是,怎么都是错。”
顾璨对于这些长舌妇的嚼舌头,其实一直不太在乎,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,“陈平安,告诉你一个秘密,其实当年我一直觉得,你真要做了我爹,其实也不坏,换成其他男人,敢进我家门,看我不往他饭碗里撒尿,往他家里米缸泼粪。”
陈平安瞬间黑着脸,一巴掌使劲拍在顾璨脑袋上。
顾璨嬉皮笑脸道:“玩笑话,别当真。”
随即顾璨有些黯然,“说实话,我对那个爹,真没有半点印象了。都不知道见了面,还能说什么。”
陈平安叹息一声,“慢慢来吧。”
到了池水城,关翳然亲自迎接,与下船后的陈平安相谈甚欢,这让待在顶楼船舱内的田湖君,有些讶异。
顾璨与陈平安离别之情,说道:“放心,我会很快赶回来,说不定你可以比预期更早一些,离开书简湖,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。”
陈平安拎着炭笼,点点头,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,池水城范氏白玉广场上,已经停有一艘苏高山亲自调度的仙家渡船,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镇其中,此外还有两位随军修士。
如今整个宝瓶洲北部,都是大骊版图,其实哪怕没有金丹地仙,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。
渡船缓缓升空。
陈平安收回视线,关翳然站在旁边,笑道:“你的事情,先前只是有所耳闻,知道青峡岛有个奇怪的账房先生,没怎么上心,结果发现原来是你后,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岛邸报,以及抽调了一些绿波亭谍报,深入了解了一下,不得不说,真是个最笨的法子了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磨砖作镜,积雪为粮,万一真成了呢?”
关翳然说道:“不过若非如此,我也不会壮着胆子多写一封信给大将军,斗胆催促一番。这可不是邀功,更不是自夸,而是现在我还后怕不已,你是不晓得咱们大将军的脾气,我当年最早的老伍长,如今也算是个实权将军了,加上我当下的顶头上司,平日里对咱们吹胡子瞪眼睛,跟老丈人见女婿似的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,结果等他们自己见着了大将军,一个个跟耗子见着了猫,一个比一个会溜须拍马,都不带脸红的,所以我必须跟你讨要一两壶酒喝,压压惊。”
陈平安哈哈大笑,与关翳然还有他的几位朋友,一起喝了顿酒,酒都是陈平安出的,他们这帮穷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,由于有规矩在,坐拥金山银山,谁都没敢大鱼大肉,也就只能沾关翳然的光,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冤大头,就使劲薅羊毛,一点不手软,一个名为虞山房的青壮汉子,亦是随军修士,只不过石毫国郡城那会儿,与关翳然还是品秩相当,这会儿就是下属了,汉子抱怨不已,说关翳然这个臭小白脸就是投了个好胎,他不服气。关翳然摇头晃脑,嬉皮笑脸,说着不服你来打我啊。
结果虞山房犹豫了半天,就是轻轻一拳“摸”在关翳然肩头,然后嘿嘿笑着,变拳为掌,轻轻擦拭一番,说关大将军最小肚鸡肠了,杀敌的本事不大,记仇的本事不小,我哪敢啊。
看着他们袍泽之间的插科打诨,陈平安只是笑着喝酒。
然后关翳然说了一桩石毫国趣闻。
其实算是他们这伙人的糗事。
当时郡城那边,竟然有个刚刚举家从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书生,听说家世很大,只是落魄了两代人,已经远远不如从前了,就连郡城那边的石毫国本土官员,都不当回事,这户人家,死活不愿意张贴大骊门神。
于是气呼呼的虞山房就亲自带兵登门,结果瞧见了至今难忘的一幕。
虞山房当下说起的时候,还是唏嘘不已,狠狠喝了一口酒。
那一天。
一位双眼近瞎的老人,一袭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旧青衫,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,老人就这么独自一人,坐在那里。
已经瞧不清楚大骊甲士,但是铁甲铮铮作响,还有那脚步声,都是一种足够让石毫国郡守都心惊胆战的沙场气势。
但是虞山房在十余大骊精锐都没有想到,不等他们开口,那个老书生就以最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冷笑道:“崔瀺就是这么教你们打天下的?!齐静春就是这么教你们道理的?!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骊铁骑,好一个听了山崖书院百年琅琅书声的大骊!”
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,竭力瞪大眼睛,对那些大骊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视,“我倒要看看,这样的狗屁大骊,能够蹦跶几年!”
老人站起身,更是伸出手指,对着那帮披挂铁甲的大骊精锐,一通怒骂。
骂得虞山房憋屈不已,可是最终始终连同他在内,一兵一卒,无一人抽刀出鞘,甚至一句狠话都没有撂。
就这么离开了那座府邸,并且不许任何人骚扰这座府邸。
关翳然知晓后,亲自写信给苏高山,询问能否破例,准许这户人家不张贴大骊袁曹门神。
其实关翳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大,毕竟大骊规矩铁律,无人胆敢越界过线一步。
结果苏高山一封书信寄回,将关翳然骂了个狗血喷头,说如今石毫国就是我大骊藩属,这样的读书人,不去敬重,难道去敬重韩靖灵那个龟儿子,还有黄氏那拨废物?这件事,就这么说定了,准许那位老先生门户之外不张贴大骊门神,一旦国师问责,他苏高山一力承担,就算吵到了王爷那边,他苏高山也要这么做,你关翳然要是有种,真有被国师记仇的那天,记得给老子在你太爷爷那边说句好话,劳烦再去国师那边说句好话,说不定可以让国师消消气嘛。
陈平安默默听着。
关翳然最后靠着椅子,望向陈平安,说道:“我觉得这样的读书人,可以多一些,陈平安,你觉得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