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笃宜怒道:“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?我是担心你逞强,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,到时候……连累我给那个色胚皇子掳走!”
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的,在担心他的安危,至于她后边半句话,兴许就是女子天生脸皮薄,喜欢故意把真心的好话,当嘴上的坏话讲给人听了。
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:“我从头到尾,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,对吧?”
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,想着假设陈先生的情况出现了,自己该如何应对,脑子里一团浆糊,便没听明白这位陈先生的言下之意。
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,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就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,如果不是惨遭横祸,当时面对那条蛟龙,她当时不知是失心疯还是如何,执意不退,否则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,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,占据一座岛屿,在书简湖也算是“开宗立派”了。
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,可还是忧心忡忡,道:“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?”
马笃宜匆忙解释道:“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,只是咱们书简湖,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,要么不出手,要么就是斩草除根,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,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,还有走过许多北方州郡,会不会很麻烦?耽搁陈先生的大事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会看着办的。杀人从来不是目的。不过这个韩靖信,离开京城后,似乎杀人取乐,还上瘾了,扈从当中,马鞍上还悬挂着几颗头颅,瞧着不是大骊斥候,这就意味着绝不是拿去当做军功凭证,而是杀人泄愤之举。”
陈平安随手在空中画出一条线。
这下子不但曾掖没看懂,就连两肩积雪的马笃宜都感到一头雾水。
陈平安一拍额头,对马笃宜说道:“忘记可以将你收入袖中了。”
马笃宜掩嘴娇笑。
韩靖信那边,见着了那位女子艳鬼的模样风情,心中滚烫,觉得今夜这场鹅毛大雪没白受罪。
他笑问道:“杀几个不知根脚的修士,会不会给曾先生惹来麻烦?”
中年剑客摇头道:“杀修士,不麻烦,这场大雪可以帮大忙,毁尸灭迹,做得小心点就行了。问题在于几十里外的那支车队,殿下当时故意没有就地掩埋尸体,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,怀疑到殿下身上。两者相加,一旦对方三骑,真是大门派里边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,或是书简湖大岛屿的野修,麻烦的,只会是殿下。所以现在殿下有三条路可以走。”
“第一,既然咱们已经摆出大阵仗,就学着对方,也退一步,让人去跟那个好似受过重伤尚未痊愈的年轻修士,殿下大大方方表明身份,说要与他做笔买卖,出钱购买那头艳鬼,以势压人,以钱买物,最稳妥。第二,双方擦肩而过,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,殿下至多就是错过一桩艳福。第三,殿下下令,我们直接杀过去,只是记得回头要处理干净那支车队的尸体,免得留下给人猜疑的蛛丝马迹,山上修士,只要起了疑心,一般来说就根本懒得讲理了。”
韩靖信点点头,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,只是身边扈从,不能光有些个能打能杀的,还得有个让主子少动嘴皮子的幕僚,这位曾先生,是母后的心腹,然后他此次出京,让自己带在了身边,一路上确实省去好多麻烦。韩靖信由衷感慨道:“曾先生不当个纵横家,实在可惜,以后我若是有机会当皇帝,一定要延请先生担任当个国师。母后重金邀请而来的那个狗屁护国真人,就是个坑蒙拐骗的绣花枕头,父皇虽然处理朝政不太济事,可又不是睁眼瞎,懒得揭穿而已,就当养了个优伶,无非是将银子换成了山上的神仙钱,父皇背着幕后偷偷与我说,一年才几颗小暑钱,还称赞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,瞧瞧其余几个藩属国的国师,一年不从国库掏出几颗谷雨钱,早就跳脚造反了。”
那边的瘦猴汉子早就急不可耐,大声笑道:“养鬼之人,杀了便是,至于那头比较稀罕值钱的狐皮艳鬼,留给殿下,好好调教。多简单的事情。反正先前我们从大骊蛮子斥候身上剥落了十多副甲胄,殿下仁义,舍得扣下两副最值钱的,没有全部卖给詹劲那个怂包大将军,赏赐了一副给我,一副给了咱们这位横槊赋诗郎,我们反正一直收在甲囊当中,回头宰了那两个男的,刚好让殿下拿去京城邀功,陛下见着了,一定会龙颜大悦,那可是大骊蛮子中随军修士的特制甲胄,估计丢在那帮京城文官老头子的脚下,就没哪个提得起来,我可是听说那些个已经没几斤瘦肉的老骨头架子,在床榻上,倒是一个比一个煊赫武功。”
年轻男人摇头道:“这些话,可别在京城讲。”
略微停顿,韩靖信自嘲道:“不过如今估计谈不上麻烦不麻烦了,便是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声骂人,他们也没那心气弹劾我了吧,都忙着找退路呢,石毫国姓不姓韩,反正与他们关系不大,只要能够继续当官,不一样是为了苍生百姓谋福祉嘛。”
他瞥了眼南方,“还是我那位贤王哥哥福气好,本来是躲起来想要当个缩头乌龟,哪里想得到,躲着躲着,都快要躲出一个新帝了,哪怕坐不了几天那张新做的龙椅,可毕竟是当过皇帝老爷的人,让我怎么能不羡慕。”
瘦猴汉子已经站在了马背上,“殿下,你与曾先生聊你们的,给我句准话,到底
杀不杀那两个男的,放一百个心,那头女鬼,我保管她毫发无损!”
韩靖信笑道:“去吧去吧。还有那副大骊武秘书郎的特制甲胄,不会让你白拿出来的,回头两笔功劳一起算。”
瘦猴汉子抹了把嘴,笑呵呵道:“跟着殿下就是好,有肉吃。”
瘦猴汉子作为一位极为擅长近身厮杀的七境武夫,又身负一门让同境武夫都头疼的成名绝学,在石毫国江湖上,还真找不到一个让他尽兴的对手。这才投了军,一开始其实跟太子沾点边,只是那个书呆子太子爷不是个识货的,给了个军中虚职,从来不给真正的实惠,他就干脆跑到了韩靖信这边阵营,打算浑水摸鱼,捞个大将军当当,尤其是曾先生那个沙场万人敌的说法,让他觉得很对胃口。
江湖上,哪怕是灭人满门,才能杀多少?
沙场上,动辄几千数万人搅和在一起,杀到兴起,连自己人都可以误杀!
当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师脚尖一点,飘掠而去。
韩靖信对那位手持长槊的男人说道:“还请许将军帮着胡邯压阵,免得他在阴沟里翻船,毕竟是山上修士,咱们小心为妙。”
并未披挂甲胄的魁梧武将轻轻点头,一夹马腹,骑马缓缓向前。
离京之后,这位边关出身的青壮武将就根本没有携带铁甲,只带了手中那条祖传马槊。
他对于皇子韩靖信的所作所为,并不喜欢,但是还不至于心生厌恶,韩靖信虽然性情乖戾,痴迷渔色,喜好滥杀,但是脑子真不差,反观那位一身书卷气的太子殿下,是个好人,其实当个太平皇帝,对于石毫国百姓而言,会是好事,但是到了乱世,注定出息不大,刚好如今正值乱世,还不止是数国之乱,而是整个宝瓶洲都在乱,至此关头,他当然要良禽择木而栖,哪怕这根木头早就长歪了。
在胡邯和许将军两位心腹扈从先后离去,韩靖信其实就已经对那边的战场不太上心,继续跟身边的曾先生闲聊。
聊一聊如今宝瓶洲中部的乱局。
韩靖信东一句西一句,说得没有半点章法。
但是那位曾先生却没有半点轻视心思。
在那只瘦猴似的矮小汉子掠出马背,并未直接飞扑而至,而是轻飘飘落在雪地上,好似散步,大大咧咧走向三骑。
马笃宜难免有些紧张,轻声道:“来了。”
毕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边的强大扈从,看样子还是位擅长贴身肉搏的江湖宗师,地仙之下的练气士,一旦给近身,谁不会给疯狗似的纯粹武夫,咬下一层皮。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识。马笃宜再相信身边的陈先生,还是惴惴不安,曾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,对于陈先生,发生在书简湖地界的种种事迹和壮举,他都只是听说,从未亲眼见过,先前还会时不时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,已经满身热汗,察觉不到半点风雪寒意。
陈平安翻身下马,抖落肩头些许雪花,卷了卷袖口。
与那位打遍石毫国江湖无敌手的武道宗师,迎面走去,一样缓缓而行。
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,反而像是两位久别重逢的江湖朋友。
马笃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稳,狐皮符纸既是她的安身之地,其实也是一种约束,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……
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为,好像在今夜一样帮不到陈先生半点忙,这让马笃宜有些灰心丧气。
女子心思,真是柔肠百转似江河。
曾掖怯生生问道:“马姑娘,陈先生不会有事的,对吧?”
马笃宜转头看着那个憨憨的高大少年,没好气道:“难道你希望有事啊?然后靠你力挽狂澜?”
曾掖吃瘪,给噎得不行。
那位不惑之年的剑客似乎有感而发,一边打量着前方的动静,一边缓缓道:“大骊蛮子战线拉伸太长,只要朱荧王朝再咬牙撑过一年,阻敌于国门之外,成功拦下大骊苏高山和曹枰麾下那两支骑军,防止他们一鼓作气突入腹地,这场仗就有的打,大骊铁骑已经顺风顺水太久了,接下去风云变幻,可能就在朝夕之间。朱荧王朝能不能打赢这场仗,其实关键不在自身,而是几个藩属国能够拖多久,只要拼掉了苏高山和曹枰两只大军的所有锐气,大骊就只能是在朱荧王朝周边藩属大掠一番,然后就会自己撤军北退。”
韩靖信玩笑道:“如果不是对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,我都要怀疑曾先生是不是朱荧王朝的说客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