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它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。
皆是承载山上仙家门派“镜花水月”神通的器物。
如果陈平安在场,就会发现当年风雪夜,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的那碗水,然后流着口水,观摩了仙子苏稼御剑的神仙风姿。
想必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这位老人,估计真得哭着喊着敬称为老祖宗了。
事实上,青衣小童自己去的绰号,御江小郎君,还是受某位前辈的启发,那位前辈绰号“玉面小郎君”,与自号“一尺枪”的山上不知名豪客,是他们“这座山头”里的头两把交椅,绝对是扛把子的那种老前辈,德高望重!这两位老人家,豪气干云,第一次交手,是为了争执正阳山苏稼,和神诰宗极少抛头露面的贺小凉,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,玉面小郎君说是苏稼,仙气人气儿都足,贺小凉美则美矣,缺了点人味儿,反而不尽善尽美。一尺枪愤而反驳,然后双方开始往“白碗水中”砸小暑钱,就为了说上一句话,反驳对方一句。
小炼之后的雪花钱,同样能丢入各类镜花水月器物中,只是灵气不足,无法传递话语。
然后就会成为仙子们所在山头的山水灵气,可别小看这一颗颗雪花钱,积少成多,还真有些小山头,因为仙子貌美,加上善于笼络豪客,使得山水灵气大涨。
至于一颗小暑钱,更是足以支撑砸钱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了。
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,那顿吵架,各自砸了七八十颗小暑钱!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颗谷雨钱了!
一战成名。
不知道有多少小门派的仙子希望两位老神仙,能够“大驾光临寒舍”,为她们一掷千金。
只是一尺枪一般言语不多,只是默默丢钱,反观玉面小郎君则大大咧咧,最喜欢砸了钱后大嗓门说话,很喜欢那种仙子撒娇的热情吹捧。
老人看了半天桌面,最后挑中一幅画卷,打开后,稍等片刻,就有山水雾气升腾弥漫开来,很快就出现一座装饰素雅的屋舍,有一位年轻仙子怀抱琵琶姗姗走出,身后有一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随,最后乖巧站在了角落。
仙子弹了一曲琵琶后,没有一人的言语响彻屋舍内。
这就意味仍是没有豪客砸下一颗小暑钱,或是砸了,没说话,但是后者可能性极小。
仙子强颜欢笑,说了些干巴巴的言语,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楼女子,而且刚刚被师门要求做这种勾当,还是束手束脚。
就在此时,有人突然笑问道:“小郎君,在不在?”
几乎瞬间就有人冷冷道:“不在。”
仙子惊喜万分,赶紧起身,向着正前方施了一个万福,“拜见小飞升和武十境两位神仙前辈。”
这是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的别号……
仙子稳了稳钓到了两条大鱼的激荡心情,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弹一曲琵琶,犒劳两位砸起来钱来尤其惊世骇俗的大金主。
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木头人似的婢女,眼神微冷,却微笑道:“石湫,还不快向两位老神仙道谢?”
那个婢女便施了个万福。
等到仙女弹完一曲,客栈老人才丢入一颗小暑钱,问道:“小郎君,我到了老龙城,回头找你去啊,咱哥俩好好喝几杯。”
小郎君的答复,相当简明扼要:“滚。”
老人又丢了小暑钱,“你咋这样呢?是我登门拜访,你都不用挪窝,又不耽误你几天功夫。”
小郎君:“没空。”
老人急了,“别啊,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?”
小郎君,“没。”
客栈老人气愤道:“武十境!你一个练气士,你真当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?”
小郎君:“你不也叫小飞升,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?你要有这个本事,我肯定在山头张大嘴巴接着。”
客栈老人开始转变策略:“小郎君,你何等英雄气概的一位好汉,你就忍心让我万里迢迢白跑一趟?”
小郎君沉默片刻,老人紧张兮兮等待答案,最后小郎君淡淡道:“那就滚过来吧。”
客栈老人是顾不得在仙子面前丢人现眼了,欣喜道:“谢恩谢恩。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。回头到了你帮派山门外,我给你打暗号啊。”
小郎君:“闭嘴。”
老人开心得很,“得令!回头见面,咱们哥俩好好聊。”
如果桐叶洲第二大仙家门派的玉圭宗子弟在这边,看到自家老宗主如此谄媚不要脸的一面,估计能够把眼珠子瞪出来,丢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。
————
再过几天,就是大年三十了。
这天晚上,吃过了饭,裴钱帮着朱敛收拾过了桌子,抄完了书,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。
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“押注”的那壶酒,倒入了养剑葫,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,多了不行,反而伤身伤神。
世间事皆是如此,过犹不及,惜福与贪福,只在一念之间。
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,脸色微红,裴钱在柜台那一边,踮起脚跟,始终安安静静,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。
陈平安放下养剑葫,随口问道:“想不想念藕花福地?”
裴钱摇头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也不想念爹娘吗?”
裴钱犹豫了一下,还是摇头。
她问道:“你有没有生气?”
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,而是问道:“为什么不想呢?”
裴钱神色宁静,撇撇嘴道:“就是不太愿意想呗。”
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。
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,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,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说道:“家乡遭了难,逃难那会儿,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,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边。一路上,我娘亲给我爹逼着去找别的男人,为了换几口吃的,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,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,我那会儿只知道哭,想要拦一下,就给我爹也打倒在地上了,他是男人,力气大嘛,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,我爹吃最多,我娘亲少些,我最少。有一次,我半夜里醒过来,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,背着我,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,我就回去睡觉啦。后来,娘亲好像生了病,爹不管,一开始还背着赶路,后来有天爹跟我说,娘亲饿死了。再后来,我爹找到了人,却没能把我卖出去,他就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,给人打了好几次,他就骂我笨,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,走到了京城外边,我爹福气好些,城外有钱人开了粥铺,也有白白的大馒头,我爹吃得快,还是怎么的,好像是给馒头吃撑吃死的,我就那么看着,不知道为什么,就只有一个念头,不知道到了下边,爹还赶不赶得上娘亲,能不能做个伴儿。”
陈平安身体前倾,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,“早点睡觉。”
裴钱笑了笑,唉了一声,蹦蹦跳跳去睡觉了,还瞎嚷嚷着“我有符箓,妖魔鬼怪,快快离开!”
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。
在那天之后,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,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,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