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过去,就是武疯子朱敛的房间,正双手负后,弯着腰,绕着桌子一圈圈散步。
卢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,举目远眺,腰间悬挂着那柄暂放他这边的狭刀停雪,据说是一位元婴地仙的仙家遗物,确实不是家乡那些所谓神兵利器能够媲美。
隋右边盘腿坐在床榻上,呼吸吐纳,那把痴心剑放在桌上。
陈平安拿出一幅已经空白的画卷,想起那夜一闪而逝的杀机,不由得苦笑起来。
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
这天暮色里,陈平安下楼吃过了晚饭,楼上四位画中人,只有朱敛踩着点,与陈平安一同就座,还帮着倒酒,卢白象三人都未出门,至于裴钱,始终待在屋子里,没有动静。陈平安独自出门,沿着去往狐儿镇的官道,缓缓而行。
走在坑洼不平的黄泥路上,陈平安转头望向西边一眼,然后转身走回客栈。
他和一拨人差不多同时到达客栈门外,竟是有伤在身的姚氏家主,大将军姚镇,带着那个当初一起身陷险境的少年,除此之外,还有亲身经历过客栈风波的武学天才姚岭之,以及一位头顶帷幕的年轻女子,这些人身后五六骑,不再是姚家边骑,而是无需刻意披挂甲胄的随军修士,这些投军入伍的山上人,在大骊,应该会被称为武秘书郎。
见到了一袭青衫长袍的陈平安后,神色萎靡仍然执意亲自赶赴客栈的老将军,立即翻身下马,快步走到陈平安身前,拱手道:“义士两次相救,我姚氏感恩涕零!今夜拜访恩人,请受我姚镇一拜!”
老人说完就要对着陈平安长揖到底,陈平安只好拦下老人手臂,免了这份大礼。
只是拦住了姚镇,其余姚家子弟和与姚氏同气连枝的随军修士,已经整整齐齐拜了一拜。
老人脸色苍白,他是沙场磨砺出来的豪爽性子,直截了当问道:“不知我姚家应当如何报答?”
见陈平安沉默不语,老人笑道:“并非是看轻了公子的侠义心肠,而是这等大恩大德,若是姚氏上下视而不见,姚家边军大纛上的那个姚字,就没脸面挂出去了。”
陈平安也不客气,问道:“老将军可有办法,让我避开朝廷耳目,去到北方边境上的天阙峰?”
姚镇问道:“恩公总计几人?”
陈平安本想回答六人,话到嘴边,立即改口道:“五人。”
姚镇略作思量,点头道:“可以!若是恩公信得过姚氏,就在此地稍等数日。事后定然让恩公一行五人,安然到达北境天阙峰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?”
姚镇爽朗笑道:“天大的麻烦都熬过去了,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事情当得起麻烦二字。”
老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,一身轻松,虽然伤势不轻,一路骑马颠簸,又雪上加霜,但是言语之间,如释重负。
只是姚镇身后众人,却一个个心情凝重,带着浓浓的不甘神色。
姚镇似乎不太想要走入客栈,提议与陈平安走一趟官道,陈平安自无不可,两人与众人拉开十数步距离,姚镇泄露天机,轻声道:“不敢欺骗恩公,我打打杀杀了一辈子,这次陛下开恩,允许我入京养老,就任兵部尚书一职。可以携带家眷、扈从百余人,所以恩公可以身处其中,我需要耗费几天,在军中先帮你们安置一个合适身份,实不相瞒,这百余人,朝廷那边肯定会仔细勘察,一个一个盘查过去,所以还需要恩公你们受些委屈。”
老人有些愧疚。
陈平安想过之后,点头答应下来。
能够护着姚氏老人去往京城,陈平安也能够安心一些。
老人第一句话其实说得不合官场规矩,入京赴任兵部尚书,是平调,甚至绝不是什么贬谪,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,是实打实的朝堂要津,许多大将军梦寐以求的一把座椅,只是对于姚镇而言,这辈子哪天卸甲下马了,那就是养老。
再者需要离开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边境,去往京师蜃景城,也算背井离乡,以姚镇这个岁数,以及大泉南边定海神针的身份,大泉皇帝刘臻此举,让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。
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,朝廷是准备保下姚氏了,或者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,要将姚氏甩出漩涡,赏了姚镇一个明哲保身、颐养天年的不错结局。
大泉刘氏虽然到了这一代,皇子之争的激烈程度,有些超乎寻常,可是当今三位皇子,哪怕是那位年纪轻轻就坐镇北边的大皇子,对于朝野声望,都很看重。说句难听的,姚镇在边关老死病榻、战死沙场或是莫名暴毙,都不出奇,唯独不可能死在天子脚下的蜃景城。
因为传闻有一位大伏书院资历深厚的君子,离开书院后,在蜃景城教书多年。
姚镇不希望陈平安以为双方一同前往蜃景城,是要陈平安一行人护着姚家北上,便为陈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脉络,详细解释了如今姚家的处境,为何已经算是脱离险境,这其中既有京师那位书院君子的功劳,更是客栈那位年轻君子的无形威慑。
陈平安几乎没有说话,多是倾听老将军的阐述。
唯独一次询问,是关于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。
姚镇本是刻板之辈,比腐儒还要讲究君臣、父子那一套,只是这次劫难,彻底伤了心,行事风格变了许多,许多以前打死都不会与人坦言的大泉内幕,云淡风轻便说出了口,想来除了伤心,老人其实还有些放心,放下心来,安心养老了。
此次北晋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,两败俱伤,坏了北晋国运根本,当初十数辆囚车当中,就关着北晋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。三殿下为此密谋了七八年之久,动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势力,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,在蜃景城眼中,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,无异于武将开拓边疆千里,只可惜功亏一篑,坏在了边陲小镇客栈里头,御马监李礼死了,申国公独子也死了,一来一回,十年辛苦经营,不过是得了面子,伤了里子。
夜色中,两人走在官道上,姚镇聊得很随意,将陈平安视为恩人,并未因为陈平安的年纪而感到别扭。
在陈平安与老将军在外闲聊的时候。
客栈里边,气氛诡异。
九娘斜靠在门口,老驼背破天荒喝起了小酒,书生钟魁坐在门槛上,抬头看着妇人的侧脸。
整个客栈就一桌客人,背剑美人,佩刀的威严男子,自称海量的精瘦汉子,都不喝酒,随便跟客栈点了三样菜,小瘸子也饿得慌,见着了还剩下个空位,就与三人坐在一桌吃饭,也不夹菜,只是扒着碗里的白米饭。
小瘸子时不时偷瞄几眼对面那位女子。
长得比老板娘真是好看多了,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的女子?
她背着剑,这就是江湖女侠吧。
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路过客栈,那会儿他应该可以当个掌勺师傅了,已经不用扫地擦桌和端茶送酒。
一想到这个,少年便觉得碗里米饭,不比姓钟书生所谓的山珍海味差了。
陈平安返回客栈的时候,已经打烊,一楼只剩下钟魁等着关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