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汗水模糊了视线,赶紧擦拭了一下,继续说道:“如果跟打仗没关系的时候,只是两个人相处,那么喜欢一个人,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,但是以后在一起了,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。这个道理,我是知道的。我很小的时候,爹娘也会吵架,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,吵完架之后,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,但是第二天,两人就好了。我虽然一直觉得我的爹娘,是天底下最好的人,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么都好的人,肯定不是这样的,但是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,什么好的不好的,然后把最好的,留给宁姚。”
男人一脸呆滞。
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,我说啥?
还有,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,怎么这些道理都懂?
妇人抬起手,用手背擦了擦眼眶,然后柔声笑道:“陈平安,小时候过得很苦吧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头,不说话。
可是忍着忍着,憋了半天,陈平安再次皱着脸,两边嘴角往下压,颤声道:“娘亲走的时候,苦死了,我那会儿年纪太小,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,娘亲还是走了。”
上山采药,典当家里的东西,烧饭做菜,挑水,煎药,去神仙坟偷偷祈福,在背篓里放好一捧野果,大半夜为娘亲捂好背角,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……
没有用,都没有用。
只是陈平安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,就不再说什么。
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盖棺定论。
年纪太小,做得太少。
妇人低下头,再次抬起袖子。
男人叹息一声。
苦难一事,世间何其多,有何奇怪?
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,谁缺这个?
可奇怪之处,在于吃苦二字,怎么一个吃法。
人间苦难,不消说也,说不得也。
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,抬起头,挤出一个笑脸,“陈平安,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,她有不对的地方,你是男人,一定要多担待。”
陈平安颤声道:“你们是要走了吗?你们走了,宁姚一个人怎么办?”
妇人站起身,微笑道:“宁姚是知道的,都知道的,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件事,我不是宁姚的娘亲,才说她的好,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,真的很好呀。”
陈平安只能点头。
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,“有话要说吗?”
男人点点头。
妇人善解人意道:“那我去外边等你?”
男人嗯了一声,妇人走出屋子,在廊道拐角处站着。
男人望向少年,沉声道:“陈平安!”
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,绕过桌子,伸出宽厚手掌,重重拍在少年肩膀,然后收起手,后退一步,依旧抬着手掌,手心朝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愣了一下,赶紧伸出手,手掌互敲了一下。
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,“陈平安,以后我女儿,宁姚!就交给你照顾了!能不能照顾好?”
陈平安大声哽咽道:“死也能!”
男人松开手,笑道:“什么死不死的,都好好活着。”
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,满意道:“嗯,配得上我女儿。”
男人转过身,大踏步离去,陈平安想要相送,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,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。
男人始终没有转身,缓缓走向门口,笑道:“下次到了剑气长城,让宁姚带着你,去给我们上坟敬个酒,报个平安。”
男人跨过门槛后,突然转过头,笑道:“喝酒怎么了,藏什么酒壶,世间最潇洒的剑仙,都爱喝酒。”
男人伸出拳头,翘起大拇指,指向自己,“比如你老丈人我!”
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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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香楼那边的渡口,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起航。
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,先去了趟孤峰山脚,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,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,嘴唇微动,似在自言自语。
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,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,只是喃喃自语,又说了三个字,相较于第一次,将“近”字改成了“远”而已。
少年临近此门,即是剑气近。
少年远离倒悬山,即是剑气远。
今天的泥瓶巷少年,一袭雪白长袍,背负长剑,腰别养剑葫,风姿卓然。
少年,思无邪,最最动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