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当时,陈平安对这个世界,只有失望。
恐怕这就是陆沉真正的算计,至于具体涉及到什么,陈平安只有一种模糊的直觉。
此刻躺在屋顶,陈平安最后就只是说道:“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,很难啊。”
老人喝着酒,缓缓说道:“你一口一个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,还有你那个能揍他的朋友……老汉我心里头那些震撼,就不跟你小子说了,好歹当年也是一位陆地神仙,这点脸皮还是要的。但是既然你说过了醉话,那么老汉肚子里头也攒了些心里话,必须要跟你说一说。”
陈平安刚要坐起身,老汉转头笑道:“躺着便是,一点牢骚话,几百年了都没人听,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。”
陈平安还是坐起身,解释道:“躺着不好喝酒。”
老汉笑了笑,抱住酒坛,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,明月皎皎,美不胜收。
老汉缓缓道:“我当年啊,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,脾气臭得很,说不定如果当年碰上你,就会是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,如今性子当年已经不太一样了,否则也不会坐这儿跟你喝这个酒,陈平安,桂花岛上的客人,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,能够像你所说的‘走到这一步’,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。除此之外,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,别人没做,他们就是不对的。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,别人做了,他们就也是错的。说得有点绕了……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明白!”
老汉伸出大拇指,笑道:“当然了,之前那一架,是你最对的,挑不出半点毛病,是这个!”
陈平安开心笑了。
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,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。
所以陈平安狠狠喝了一大口酒,然后满脸笑意,随口说道:“老前辈说得也很对,我不该以我的道理,衡量所有人。我的道理可能对,有可能不对,还有可能对了却不太对,还有可能太小了……哈哈,也有点绕!对吧,老前辈?”
老汉打趣道:“绕得很。”
陈平安指向远处,满身酒气的少年郎,摇头晃脑,看来是真喝多了,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,笑呵呵道:“老前辈,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。比如之后那位厉害至极的剑仙,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,我也挺厉害吧?”
老汉点头笑道:“对对对,都厉害。”
陈平安醉眼朦胧,转过头,迷迷糊糊问道:“老前辈,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?”
老汉哈哈大笑,难怪自己跟这小子处得来,臭味相投,一根筋嘛。
少年向后醉倒,喃喃自语。
老汉帮着少年放好酒壶,无意间听到陈平安的那几句醉话,老人点点头,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边。
少年当时的醉话酒话是:齐先生,我想明白了,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,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,其实还有一层意思,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后,如果非但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,甚至只有恶意,这个时候,能够不失望,才是真正的希望。齐先生,我现在道理已经想明白了,但是暂时还做不到,我喝过了酒,明天就努力……
老舟子其实已经将近五百岁高龄,见过无数人,经历过无数事,听过无数话,还是觉得少年这番话,说得很有嚼头,用来下酒正好,两坛不太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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养剑葫内,飞剑十五内。
有一本老酒鬼赠送给陈平安的一部儒家入门典籍,那些粗浅文字开始自己游走起来。
最后扉页上,出现了一列列崭新文字。
顺序。第一篇,分先后。第二篇,审大小。第三篇,定善恶。第四篇,知行合一。
在南婆娑洲一条大河之畔,一块大石崖上,两位儒衫老人并肩而立,一人肩挑明月,一人手持圆日。
那个手掌左右晃动、转动一轮小小圆日的穷酸老儒,笑眯眯道:“陈淳安,你觉得我收取的这个关门弟子,善不善?”
肩上有一轮袖珍圆月的儒雅文士,点了点头,却没有开口附和。
寒酸老儒只好自问自答,“善,我看很善嘛。”
旁边老人淡然道:“反正你脸皮厚,你说什么都行。你如今成天嘴上‘善善善’的,合适吗?难道你已经认输了?觉得自己是错的,我家先生是对的?”
穷酸老秀才摇头笑道:“唉,陈淳安啊,为何如此,陈平安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?同样是姓陈,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暂时高出一点点,可这悟性嘛,算了,不说不说,真是说出口就要没朋友了。”
儒雅老人冷笑道:“我陈淳安跟你文圣,可从来不是朋友。”
老秀才一脸深以为然,点头道:“对,差了辈分不说,学问悬殊得厉害,正如那舟子所说,还是要一点脸皮的。”
正是颍阴陈氏家主的老人,“有话直说。”
老秀才伸手递出那轮圆日,不再开玩笑,语气有些沉重,“希望可以晚一点看到你出手,越晚越好。”
陈淳安收起圆日,悬停在一肩之上,于是日月同辉,老人平静道:“都一样。”
老秀才唏嘘道:“读书人,都一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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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冥天下,一座天下中枢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顶楼。
一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,竟然一手负后,一手掌向上摊开,低头凝视掌心,慢悠悠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。
栏杆下的廊道之中,站着两位飞升境的道家仙人,屏气凝神,毕恭毕敬,绝不敢开口惊扰掌教的神游天外。
年轻道人收起手,哀叹着死了算数,身体向外一歪斜,就那么坠入白玉京外的涛涛云海,笔直坠落。
两位飞升境仙人纹丝不动,相视一笑,习惯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