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衣小童只是埋头扒饭。
这次陈平安略作休息,在门口那边坐着,双手颤抖地练习了剑炉,很快就去睡觉。
整整一旬光阴,三天锤炼神魂,一天捶打体魄。
老人每次出手,拿捏得恰到好处,保证会让陈平安一次次都比前一天更加遭罪,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习惯了、适应了那份痛楚的可能。
陈平安愈发沉默,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时候,都不说一句话。
偶尔粉裙女童询问什么,或是想要让自家老爷开心一些,陈平安起先是笑着摇头什么的,后来就是皱着眉头了,最后有一次竟是满脸怒意,虽然看得出来,陈平安在克制压抑,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惊吓得无以复加。
当时陈平安欲言又止,嘴唇微动,可是始终没有说什么,去床铺上躺着,闭上眼睛,不知是睡是醒,甚至会让人觉得不知是生是死。
青衣小童曾经试探性询问魏檗,到底陈平安在挨揍的时候,有多少痛苦。
魏檗想了想,说陈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,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,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,连骨头带肉一并剁成肉酱的那种,而且还得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。之后每天就更严重了。
第一天而已。
在那之后,青衣小童就再没有问这类问题。
他开始修行了。
变得比粉裙女童还要勤勉。
这一天,陈平安在夜幕中坐在竹椅上,瘫靠在椅背上,魏檗缓缓走来,站在他身边,陪着他一起看着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。
陈平安沙哑问道:“魏檗,能不能麻烦帮我问一声,阮师傅什么铸剑成功?”
魏檗这一次笑不出来,只是叹息一声,点头道:“我去问问看,事先说好,阮邛这次开炉铸剑,是他离开风雪庙后的第一次出手,必然很重视,所以阮邛多半不愿分心,未必能够回复我。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。
陈平安已经顾不得什么花钱如流水了,最早几天,他还会在心里默默记账,后来就完全没了这份心思。
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有意无意,都让陈平安独处,并不去打搅他。
陈平安起身的时候,轻声道:“帮我跟他们说一声,对不起,我不是有意的,就是有些时候,真的忍不住。”
魏檗问道:“怎么不自己去说?”
陈平安愣了一下,苦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好像只是想到这件事情,就会很累,我怕说了那句话,明天练拳就会撑不下去。”
魏檗点头道:“有点玄乎,但是我勉强能够理解。放心吧,我会帮你说的,他们也会体谅的。”
天底下的武道修行,恐怕真没有几个武夫,一次几次,间隔着,很正常,但需要每天连续吃这种苦头,肯定不多。
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檐下,听到两人对话后,只是笑了笑,便转身回去屋内坐下。
魏檗无法彻底理解,很正常,因为老人的出拳,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累加的“神人擂鼓式”,是心性上更深层次的一种隐蔽锤炼。
淬炼体魄、清洗经脉、伐髓生骨是第一步,壮其胆雄其魂,才是第二步,真正最考验的,还是锥心,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锐大锥,狠狠钉入少年心田,其中滋味,可想而知。
老人其实也很惊讶,一是少年至今还没有失心疯,还在咬牙熬着,打死不愿说那句“我不练拳了”。二是这栋竹楼的玄妙,真是妙不可言。
陈平安躺在床铺上,卷起被褥后,整个人蜷缩起来,面向墙壁,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。
指缝之间,有呜咽声。
又是一旬。
这一旬,遭受的劫难,变得更加惨绝人寰。
其中老人就有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和抽筋,自己亲手去做!
有天夜里,包扎得像是个粽子的陈平安坐在竹椅上,突然站起身,身形微微摇晃,走向门外的山崖那边。
他似乎想要练习很久没有练习的走桩,只是一遍之后,就只能放弃。
陈平安呆呆转头望向小镇方向,嘴唇颤抖,欲哭不哭。
他突然问道:“魏檗,我知道你在附近,你能不能给我带一壶酒?”
魏檗点点头,“我身上就有。”
一只已经开封的酒壶在陈平安眼前高处缓缓落下,陈平安伸手接住后,转头望向竹楼,“能喝吗?”
二楼传来一个冷笑声,“喝个酒算什么,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,才算豪气!”
陈平安转回头,月明星稀,望向遥远的南方山山水水,他低下头嗅了一下酒味。
他曾经背着一个醉酒的老秀才,老人使劲拍打他的肩头,嚷嚷着“少年郎要喝酒哇!”
神色面容枯寂多时的少年,蓦然笑容灿烂起来,狠狠灌了一口烈酒,咳嗽不停,高高举起酒壶,竭力喊道:“喝酒就喝酒!练拳就练拳!”
片刻之后,少年憋了半天,还是忍不住给那一大口烈酒呛出了眼泪,小声抱怨道:“酒真难喝……”
但是少年仍是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大口,一边咳嗽一边朗声道:“书上说了,美人赠我金错刀,何以报之英琼瑶!酒不好喝,但是这句话,真是美极了!”
最后少年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,不知是酒喝的,还是难为情,他轻轻向远方喂了一声。
少年像是在悄悄询问某位让他喜欢的少女,像是在说,喂,你听到了吗?